伞响响响响

可爱迷人世界第一青春无敌美丽善良快乐魅力四射的夏日时间限定反派角色,而且会永远爱你

【雷安】海与青空消逝前(完结)

向前奔跑,界限与支配已全然崩坏。


在海与青空消逝前   文/伞响


tips:雷安/黑心地下拳场里的纯情罗曼史/OE接本篇HE

*盛大落幕的姊妹篇,非常建议阅读前篇,有助于理解一些文中情节。有直白的暴力描写与一些露出与一些血腥,阅读过程中有任何不适请立刻退出。前篇链接:https://hellohibiki.lofter.com/post/1ddc7520_12d56a3b2

*原本打算通贩这个雷安O无料的,但是冬cp就要出三部曲合集了这不是骗钱吗(……)所以算了,全文放出


安迷修染上每日一升咖啡的习惯是在他迁来这片没有生气的废土之前,刚毕业入职便已经开始不要命地熬夜加班,因此来了这一头之后也并没什么太不习惯的部分,仍然当个夜猫子,把该喝的份照常喝满,半毫升不差。


他喝一口,呸,难喝。桌上这袋子上印的商标好像很熟悉,乍一看是三个字旧街场,其实是旧衔场。厂商把别人咖啡的包装按在打印机上扫描以后原原本本在塑料袋上拓下来,油墨颜色偏紫,几个图案印得比AV女优的批还要糊。但是这不是没办法么?他尽力告诉自己,十块钱能买一大袋子这玩意儿,没有更好的选择。


再喝两口,忍受不了了,他在桌边打转,盯着马克杯里颜色正常味道却怪出天际的咖啡,一下便烦躁得无以复加。安迷修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去客厅套上一条还没脏到不能穿的裤子,然后推开这间危房吱嘎吱嘎的防盗门。楼梯间很安静,对面那间房里一点声也没有,但他知道雷狮在家,于是一拳砸在那扇门最响的地方。


“雷狮?开门,借咖啡。”


里面仍然没有动静,这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然后便听到稀里哗啦的东西翻倒声,他猜雷狮也在找裤子——防盗层里头那层摇摇欲坠的三合板木门开了,对方的身影出现在条条铁栅之后,裤衩是夏威夷棕树菠萝花色,搞得他不禁看多两眼,“干嘛安迷修,大清早的叫魂啊?”


“有咖啡吗?呃,我想借点,之前我买错了。”


“有,进来,别穿我的拖鞋。”雷狮把那扇铁门也没好气地一推,安迷修退后两步,那门扇来意不善,边缘正好刮过他鼻尖。


他没在意,走进去也照雷狮说的没换鞋,然后跟着对方走进厨房里。人在橱柜里翻腾许久,终于找出来一袋样子没比旧衔场好到哪里去的东西,抛到他手边。他手里还端着刚刚把咖啡倒进水槽的那个杯子,也没打算再洗,扯开袋子就往里装填,恰好五勺,不多不少。


雷狮在这个过程中看着他,并没发表任何意见,直到安迷修重新将袋子系好还给他,“是买错了还是买不起?”


“建议你去拳场时看见你哥抓紧机会跟他聊天,这么会说话就多说点。”安迷修翻个白眼,没把自己当外人,把桌上那个烧水的电壶也拿过来用,显然打算在这里一条龙解决自己的需求,“今天你出门吗?”


“怎么不出,有三个蠢蛋,两个往死里打,一个被往死里打。”


雷狮耸耸肩,伸个懒腰,现在才上午十点,没到地下拳场的工作时间。按时上班无论在哪行哪业都很重要,八个小时,从晚上九点打到凌晨五点,期间哪怕牙齿掉了也要捂着脸去打每个小时的卡,万一血滴在打孔纸上识别不出来就自认倒霉。于是他弟卡米尔给他准备防水卡套,火车花纹,挂在他脖子上,导致偶尔想穿得人模人样一点就会像个站在大街上拉业务的保险公司职员。


第一次看见这装束时安迷修憋不住笑,妙啊!于是这一句写进他的社会观察专栏文章,添油加醋,变成一个留守儿童家庭里出来赚钱的老头形象,照顾自己孙子还要去二十里外的县城卖瓜,辛苦又赚眼泪。


雷狮刚与他干完,一边扯揉皱了的衬衫下摆一边在他后边伸出头看,看他怎么在那台二手笔记本上敲打哒哒哒哒写胡话。并不是一直有活可干,而有活干时每个小时可以写六七百,四个小时可以出一稿,然后就往一模一样的邮箱用一模一样的格式发邮件。对面回一个ok,心照不宣。


千字能得三四十块钱,比不上正经报纸供稿,但可以吃得上饭。他们两人对钱没有多余想象,都十分老实,有一块是一块,攒够三块就是一个罐头,五块就是一捆青菜。虽然初遇时他们没想过自己在某种意义上算作同行,但事情败露后也没翻起浪来,还算相处愉快。对方了解真相后评价这栋楼里他们俩当对门邻居是冤家路窄,只能叫破锅配烂盖,但前提是配。


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搞在一起,还处在谁也看不起谁,又还要试探性地向对方伸手的那个时期。

 



但,谁也没说过真就罢手不配了。安迷修的白衬衫很旧,有的在地摊上便宜捡的,有的从二手市场来,沾着虱子黏着血,被他细心地用小块肥皂溶水和消毒液漂洗干净,再挂在阳光通透的那一面窗户前,晒得几乎发香。雷狮很嫉妒安迷修,他房子那一侧没这么好的朝向,墙角到天花板都是潮的,从缝隙里发黑延伸至大块大块墙面都惨遭毒手。


安迷修不理他怎么想,把干净衣服往窗上铁杆一挂,伸一个懒腰,仔细闻闻迎面而来的风,里面隐约掺着楼下住户的大麻臭和马路另一侧面包房的甜腻,偶尔还有违规改装的烟囱漏出的油咸烟味,好不快活,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早晨。


这一带的空气味道似乎从来都不能以单一形容词来概括,连在这儿住得更久的雷狮有时也说不出早起时萦绕在鼻尖的到底是什么,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分享咖啡,嗅来嗅去,十分困惑。不过他偶尔能很肯定地告诉安迷修今天有人死在附近,口气戏谑,对那样厚重的铁锈与硝烟气味有着非同寻常的直觉。


在他们还没有坦诚相见时,黑发青年将这种敏锐归于天赋,开玩笑说或许是名字凑巧,他生来就会循着血味捕猎。安迷修连半个标点符号都没信。对方廉价棉T袖口底下时不时能见到些半遮半掩的伤口,新旧都有,加上下楼梯时偶尔僵硬扭曲的关节和背部,如果雷狮不是个夜夜被女金主玩到近乎下不了床的应召牛郎,那他必然在做些十分危险的工作为生。


但回到前一句,这个旖旎的猜想太引人胃口,倒也不能在脑海里百分之百被划去,男人长了一张蛊惑众生的脸,紫色眼睛盯着能把任何人看出个洞来,邪魅一笑花帅开,骚一点的洞里面甚至就开始淌水。安迷修没长出洞,但是思索许久,决定让小说里的主人公长一个。


雷狮可以成为任何人的幻想对象,即使变成一个他笔下小说里刻板的人物原型,也对其他的出场角色有着同样效力,实在简单方便又快捷,只是本人不小心看到他滥用估计要骂街。因此安迷修把这份稿藏在自己那堆没人要的废稿底下,想必对方再怎么好奇心泛滥,看了面上那几张企业家被曝嫖娼的配图新闻也要胃口全失。


如果说在谁嫖娼谁被嫖的新闻一般千篇一律的生活底下隐藏着什么,也都无关紧要——因为大家很忙,实在没人在乎。雷狮在他搬进来几个星期后开始请他出去喝酒,没说是用扎啤干杯看足球还是举着两杯莫吉托小酌谈情说爱的那种。他那时还不知道雷狮的本名,只有一点儿看对眼,但答应得十分干脆,料定雷狮不会趁他醉倒将他在无人后巷大卸八块。


人肉很酸,安迷修的骨头硬到无法弯折,两者相互结合,最后炖完吃进嘴里想必味道不妙,安全得很。


他自嘲地这样想,雷狮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面前吧台上是粗制的新鲜啤酒,而他手边是一杯放了太多雪碧的莫吉托,甜到牙倒。那一天无事发生,他们喝完酒,看完足球,没有谈情说爱,两人将外套往肩上一甩,安迷修说,下次我请你,雷狮说,哦,楼下饺子挺不错的。


还挺顺其自然的。安迷修打消自己住进这一高危片区后深埋心底的交友顾虑,打那之后甚至觉得他们关系好像有在自然而然地变好。于是开始盘算,为了革命友谊,为了更崇高的目的,有一天要请对门这位吃顿饺子,一顿饺子而已,总不至于误事吧?


就像他认为夜晚与人喝一杯酒不会误事,白天向人借一杯咖啡不会误事,安迷修一直如此打算着,直到有一天他又为咖啡敲开雷狮的门,对方是捂着肚子来开,满头冷汗。他一眼便看出那里有一道新鲜的捅伤,一道昭示着事情根本不可能变好的痕迹。


安迷修皱起眉,他知道结束了——而且开始了。他们暧昧许久,彼此已经还算熟悉,雷狮见他神情有异,自知瞒不住那道伤口,向他坦白自己是附近某个地下拳场的王牌打手之一。他摸上雷狮的伤口,神情近乎疼惜,但心里却想:


躲不过的仍然躲不过,老天爷叫你该用上的,到头来一样都不会让你少遭。



雷狮与他正式确认关系以后他们一同出入居民楼的频率明显增高,高到楼下看门老大爷对他们侧目频频,楼下的麻客偶尔经过,看昨天系在雷狮脖子上的围巾今天就塞在安迷修大衣里,眼神也不太对。雷狮不在乎这些,跟他介绍自己的弟弟,一个戴着鸭舌帽系着红围巾的男孩,帽檐压得极低,看人像看树,眼底颜色比雷狮还冷。安迷修一边跟这两人打交道一边出汗,果然流着一样血液的都不可能有善茬。


黑发青年被捅伤的那一天,他们莫名其妙地坐下来分享了彼此的人生故事,稀里糊涂地吻在了一起,然后开始一段恋爱关系,或许全归功于肾上腺素与吊桥效应。如果有人觉得整件事快得如同闪电划破天空,那他必然也注意到其后续有多风平浪静。这道闪电劈在了避雷针上,滋啦滋啦响了一会儿,没有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万幸。


据安迷修所知,雷狮是个被变成丑小鸭的白天鹅,家族斗争失败或者什么兄弟恩怨,总之现在没有钱,职业性质处于边缘,偶尔干点坏事,除了保住他那个年纪太小的弟弟没任何理想。而自己嘛,据他自己所知,则为各个杂志的著名编辑与网文作者代笔供稿当枪手混点饭吃,偶尔也接网络软文的活,只因无人赏识,认真写了的时政点评和短篇小说倒贴钱也无人要。


听说他除了干点枪手脏活,还是个自己在写小说的,雷狮打开那台砖头手机,给他看随手搜的几个网页,成神自我修养仙道魔神放荡神医,请问您写的是这一挂吗?


安迷修说不是,然后解释起来。他自诩什么什么派的严肃作家,写东西要探讨社会现象,腐败贪黑统统肃清,下笔如刀刻入骨,转身抬头潇洒如斯,自!由!创!作!然后雷狮直白问他有没有赚到钱,他老老实实回答,还没有。


对方伤好大半,已经能趴在沙发上哈哈大笑,差点在那并不结实的海绵垫上捶出第三个洞,敲了两下便心虚地住手,把已经露出的弹簧往前两个洞里又塞了塞。安迷修不指责他虐待家具,他在刷锅,一边搓铁一边很认真地在思考雷狮所说的话,并且准备很认真地回答:“给这些人代笔够生活所需了,没关系。”


“给别人写这些东西,不就是作弊?没想到你平时看着大义凛然爱管闲事,还真能干这一行啊?”


“也不是完全给别人写,我,我还偶尔自己写点能发的采访投稿呢……至于小说,有机会发表出去就不错了,就算是冠别人名字,如果一定要这样才能发,又有什么办法呢?”


而且他真不知一个每星期固定打一场假赛的黑拳选手有什么立场来指责他,大家都是生活所迫,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人相互理解支持,共鸣多么重要啊。安迷修愤愤不平,手上更加使劲,铁丝球刺啦啦把锅划出好些伤口。雷狮看了那口凄惨的锅一眼,几乎嫌弃,“你手劲还挺大的。”


安迷修咽了咽口水,“这个,从小骨架比较大,骨头大力气也大。”


“骨架大?也没见你长多高,怎么就骨架大了?”


他动作一顿,差点没把手上刷锅的东西朝雷狮扔过去。对方正忙着系刚刚吃饭嫌麻烦丢在一边的头巾,看到他动作吓得往旁边跳了一下,结果无事发生,他怒视安迷修,后者只好憋笑。雷狮嘟囔着傻逼,重新坐回沙发上打开那个小电视。


安迷修笑了一会儿,前仰后合,笑完想,刚刚对方那个嫌弃的表情,也不知道究竟是对锅还是对谁。


他拿着已经冲干净泡沫的盘子,想了很久,不知不觉冲了好几遍,最后决定不再去想。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已经是独自一人时,也没能解决那个困惑。




雷狮带安迷修溜进地下拳场轻车熟路,很难让人相信他没有让卡米尔也这样溜进来过几次,但他对安迷修保证从没有过,他是第一个,不知这其中有几分哄对方和几分护弟心切。但棕发青年允许他蒙混过关,并对使用这样的非常手段挣些小钱暂时没有了意见。


计划十分简单:他将自己今天要打的那场假赛跟安迷修报备,后者假装他们不认识,去赌他对手的盘,押五百块能赚个翻倍,一次便赚二十顿饺子。原因无他,雷狮是这场比赛的大热门,很难相信对面一介新星能将这样的老手击溃。


但集团决定要捧的人,没有什么捧不起来的,拿亲弟弟做跳板也一样。雷太子喜欢折腾他,如同玩一只落进掌心里任人鱼肉的狗——同时在家训影响下仍然怀有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扭曲兄弟之情,阴晴不定,偶尔给予点必要的照顾,更多时候仍然拿那个年龄小的私生子威胁他,分裂起来比精神分裂还裂。雷狮发起狠来很狂,忍下去时也真能忍,安迷修偶尔半夜睁眼,发现对方还醒着,背对着他躺在一边抽烟,抽法铺张浪费,一边掐一边抽。


尼古丁只做辅助,发泄才是正经用途,安迷修静静凝视着那样的雷狮,再一次闭上眼入睡,想着,他们其实有许多不同,但还是那句话,没人在乎。他原本对占这内线消息的便宜钱有些膈应,也为了些其他这样那样的理由犹豫不决,最后被雷狮冷笑着一锤定音,拉着人就去了现场。


安迷修等他先进场十分钟后再进去,用对方的话说,隔开距离装不熟就显得不那么行迹可疑。狡猾啊,下注时他无聊到抖腿,低头但抬着眼,不动声色地看那个发票员。对方面无表情,眼睛盯着手里长得像POS机一样的开票机器,动作机械到愚笨,令人怀疑是不是递上一张红色冥币也会被当作百元大钞收进囊中。


这一切止于想象,安迷修很遗憾自己是个穷鬼,连去买一沓冥纸来试的闲钱都没有。开场前还有时间,他攥着口袋里的赌票,在几个大厅里游荡来游荡去,有好几场比赛在同时进行,一张张没什么区别的下巴沾着防滑粉的油脸,打架比起来怎么样不知道,帅还是雷狮帅。


他这里蹭蹭,那里看看,观察四周,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没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想亲眼看见雷狮上台。


毕竟比赛结果两人都心知肚明,是一件打上个星期钱箱与钱箱交换开始便尘埃落地的事,过程全是浪费,只有开端与结尾算是创造价值,虽然绝不交税。他站在台下,仰望台上的雷狮与头顶过于明亮的灯光,刺眼的白模糊了所有的视觉细节,声音气味逐渐占据全部印象,高浪猛潮般的呼喊将所有人的意志簇拥到一起,吸进呼出的气体变成狂热其本身,让他赢,让他赢,让他赢!


雷狮应声倒下,安迷修见到他缓缓闭上的双眼,在那聚光灯照射的全白中还能看见什么?一套毫无技术含量的组合拳便能将人击倒,一个重要的家人便能让人选择暂时不再站起来,他心中一紧,发觉自己竟为那已习惯被束缚的男人心痛到无以复加。


在那之后,他开始坚持要陪着雷狮去每一场必定要打的假赛,打完便用那份赢来的钱请对方吃饺子。雷狮于他们第一次合作愉快后,在吃饭时探究地看他的眼睛,对方直觉敏锐,此刻也很确信安迷修其实有话想说。


而安迷修低着头,在最初那一斤饺子通通下肚后,已经决心永远不再评价。




难捱的境况很多,窘迫到在断了煤气的炉灶旁开罐头的日子也有不少,但那都是小事,最可怕的还是独身一人。不论何时何地,人与人要恰好地,时机绝妙地来到对方身边,才能形成一段双方都有利可图的陪伴,给原本无关的他人提供有效支撑,数学上1+1大于2。


安迷修不能解释他与雷狮的情况属不属于这一种,也不敢大胆猜测其中联系的本质如何。人一生经历全是命中注定,当初挑选住处当然谁也没想着要刻意靠近谁,到头来却还是在上楼的一瞥或街上的一眼后认识了彼此,知道对门住着一个相同境遇的人,无声地分担着这栋楼里无形充盈的重负,哪怕晚上洗澡摔了一跤,也想到那一侧的浴室地砖大概与自己的一样滑,少一点怨怼。


说起再次独身一人,那一日雷狮离家出走毫无征兆,连带着他弟一起消失,半件笨重的家具也没带走,从这座海港城市一夜蒸发。安迷修找过所有明街暗巷,问过每一户住在方圆千米内的人,最后放下身段去求他以前不屑于打交道的情报贩子,一无所获。


他茫然地走过曾与对方一同坐在其中的路边摊,踏上一同去过的海滨大道,最后满身疲惫回到出租屋中。

灯也不开,在冰箱里找出可乐,他就地靠着箱体坐下来喝,一抬眼,望向自己忘记关上的大门。对门屋子的门缝里没有透出任何光线,整夜始终没有亮起,很可能今后也再也不会亮起。


困惑有很多,愤怒也有些许,他揉着头发犯困,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客厅里的座机响个不停,他知道是自己师傅和同事们打来的电话,甚至无心接听。现在心绪乱极,怕自己拿起听筒一开口就要哽咽。任务顺利完成,日子称心如意,接百十个电话收取各方祝福再鞠躬谦虚,本该理所当然,他却在庆功宴的夜晚独自跌坐在据点一角,已经方寸大乱。


安迷修曾经给雷狮讲过那个故事。有很多事情都是假的,但它不是。幼年时的玩伴踢球时在他眼前被闪电击中,当场殒命,他年纪太小,太过震惊,甚至忘记求救,抱着死去的朋友在原地呆坐,拼命想要对方的身体再一次暖和起来。


太阳变小变红变消失,公园远处一间超市前人来人往,门口投币摇摇车歌唱了几十首,他仍然坐着,没有人来救他们或者他。


那是一次巨大的失去,一片裹挟神秘色彩的云雾,将他的认知与神智都一并包裹起来,朦胧模糊,梦境一般温凉,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死亡。人甚至没能彻底地体会到那种悲痛,事实本身便已将头脑震至眩晕,只有已失去了的东西轮廓与本质是真正清晰无疑的。


如今他再一次双手颤抖,记忆中雷狮的图像也冰冷下去,他再一次体会到那种无声张大了嘴钉在原地,什么都无能为力的痛苦,硬壳从头顶砸碎到尾椎。但是,然而,不过,却又罪有应得。


他抹了一把脸,站起身,勉强挪回客厅,提起那个响了又停停了又响:“你们吃吧,我不过去了,替我向我师父问声好,奖章麻烦他替我先拿着吧,辛苦各位了”


那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雷狮的离开如此确信——在他早晨如往常一般去敲对方的门却无人应答,伸手一推却发觉并未落锁的那一刻,一种预感劈中了他,如同那道劈死他朋友的雷,时机耐人寻味,突如其来。


实际上又好像四处可见;随时出没在锅里和花洒中,一段早澡过热的水或者一个突然打出来的双黄蛋,就能让你觉得又是美好的一天,事情只该变好不该变坏。然后高高兴兴带着两碗鸡蛋面敲对方的门,门没有锁,屋里悄无声息,你察觉雷狮不会吃到你留给他的好蛋,已经永远离开。


这种预感曾助他做出一切理智不能选择的选择,无数次地救过他的性命,再而完成每一道刻骨伤痕的自愈,从心理到生理无一不受益,而此时他伴着那无比明确的预感听到逐渐变大的哭声,大概是自己在哭,于是闭紧了嘴——然后发现不是他自己,没不争气到这个地步。


哭声自楼上来,他走上去,一个女人抱着一条狗,一边走出家门一边大哭。


“……您怎么了,这是您的宠物么,是生病了?需不需要我帮您把它送到什么宠物医院去?”他眨了眨眼睛,试图眨去那股酸意,苦中作乐想自己确确实实是劳碌命,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伤心,就得开始为别人的痛苦奔波。


“我男朋友欺骗我的感情,哇啊啊啊啊啊啊……”


“那,那您这是要去哪儿……”


“这是我男朋友家,我他妈还能去哪儿,我回我自己家啊,哇啊啊啊啊……”


女人眼泪像线一样掉,掉在衬领上染出大片湿迹,多的就全被狗毛吸走,小金毛老老实实趴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呃……需要我送送您吗,您还抱着您的宠物——”


“放屁!这条狗是我男朋友的新欢,趁他还没回来,我要杀了它,摔死它!这里最高几楼啊?话说你知不知道狗摔不摔得死啊,狗是不是有九条命?”


“这不好吧,狗也是一条生命啊,您男朋友……唉,您男朋友真是个恶徒,”安迷修说着咽了咽口水,他想起自己与雷狮的事,“五楼应该摔不死吧,不要为这种人置气,害了自己和无辜的狗啊。”


“就一条命?那我不杀狗了,但我要气一气那男的。”女人一抬袖子,鼻涕眼泪全抹上去,“我非得要告诉他这条狗被我狠狠摔死了,扔进垃圾车里搅碎被带走了丢进垃圾场里死状凄惨永远不得转世!现在这狗怎么办?我可不知道怎么处理。”


“……实在不行,你一定要扔了它就给我吧,看着是挺乖的一小家伙。”


安迷修想了半天,最后咬咬牙,向那女人伸出手,对方愣了愣,犹豫了一会儿,便将狗递给他。狗被正式交接,对自己作为一件物品的立场没有怨言,连叫也没有叫一声。安迷修试着挠了挠狗的皮毛,随口问道。


“您现在呢,准备去做什么?”


“重新买飞机票去!原本要去旅游的,昨晚的航班,贵死人,结果现在全都耽误了,都是这渣男坏的好事!”


女的说罢骂骂咧咧下楼了,楼梯间回响着她渐远的骂声,安迷修在门口呆立,想了想,决定将狗送到他同事那里去,毕竟它年纪尚小,训练训练或许帮得上忙。


除了这条狗的事,他心里有一丝对那张机票的惋惜,或许原本要坐在她旁边的乘客也会困惑吧,昂贵又路途遥远的一班客机,钱不是打水漂来的,究竟这空座的主人遭遇了什么不幸呢,突发心脏病要死了还是被蚊子叮了太痒不想来?说到底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事不是吗?


他决定将狗放到警局去之后就去寻找那个不告而别的男人。事件尚未收尾,他不能轻易离开,但只要这座城市里残存一丝蛛丝马迹,他会沿着任何一个被其标明的方向追寻。




在还未东窗事发的某一个夜里,安迷修躺在床上想了半天,他觉得自己的恋人似乎好像大概有一点看不起他。要说热恋中的两人有谁看不起谁,正常人该提醒其中一位小心别被PUA,但放在他与雷狮的情况上,好像彼此不管什么态度都不能以常理来论。


安迷修喜爱咖啡,喜爱一毫升不差注进马克杯的开水,如今这个简陋的厨房里没有量筒,于是就开始比划着自己的杯子倒。以前在警校学习眼观尸体出血量的判断标准,现在倒在这地方派上诡异用场。谁说学校里的东西到头来不会成为生活经验呢?他搅拌自己的咖啡,然后倒进水槽,带着那个沾了咖啡渍的杯子去敲雷狮的门。


就连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每一件事都要伪装得这样逻辑清晰,处处仔细。这个任务已经让他汗毛倒竖了两个月,直到现在也没能软下来,每个毛孔从内到外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浓度足以致死的警惕,夜里有东西跳过窗户立刻惊醒一瞪,猫被吓到摔下楼,生死不明。


在这之前他在警局里只做文书工作。入职几次出勤任务过后,他的师父认为他仁心太过,临场被嫌疑人示弱求饶便要忍不住动摇,不适宜单独行动,因此帮他转了职称。很快,一次特别的任务来到她的眼前,他们分局里已经没有了在道上的档案仍然空白的老人,派谁去了认出脸来都得被几个家族抓起来轮番凌迟示众。


只剩安迷修一个,因半道转文职,连记录都没有在大本里留下,一个完美的伪装就此形成。


他毅然决然接下这份长期潜伏的活计,没过两天就穿成个落魄白领的样子,在网上搞了几份廉价的代人写稿的活计,装装可怜,搬进这座城市最乱的地区里最不起眼的一栋老居民楼,像一根暗藏锋芒的针,斜斜徐徐悄悄插进泛紫的血管里,连痛也没有让病人产生些许。


雷狮是刺入过程中的一个小小意外,已经开始打针了才发现先前的皮试在发包过敏,于是不管不顾地继续下去,青霉素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在知晓雷狮的本名之前,安迷修没将眼前这人与雷王集团画上半根连线,毕竟这地方实在太破太小,没哪个背靠金山对未来有所期望的人会住到这里来发霉。然而当他们熟稔,雷狮坦白他真名叫雷狮,安迷修便生出不祥的预感。这名字太耳熟,过了两个月,他终于找到机会偷偷溜回局里一趟,一翻压在库里积灰的五年前档案,看见它赫然被写在雷王集团高层家族关系的其中一栏,上面划了几道线,备注现已被逐出族表。


过分好笑,按理说那么大的一个关系人就在住自己身边,包括他自己与警局布线探查情报的另两三人在内,只因对方是一枚雷家几年前公开羞辱过的弃子,紧急程度过低,被移除了A级档案,竟无人分心注意,察觉他的邻居与任务目标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系。


事已至此,他坐在自己书桌前,焦头烂额。


任务过程中顺便搞了别的桃色新闻还能解释成伪装,然而对方是雷狮,再怎么被家族当作工具人也姓雷,简直是引狼入室。家族内斗也好,兄弟恩怨也好,算下来人最恨还是条子。几十种身份暴露的可能在他脑中一一滑过,没有哪一种下场好看。他与雷狮正打得火热,若突兀地提出要结束搬走,怕也要打草惊蛇,左顾右看,竟然已经没有退路。


已经没有退路,安迷修想,想要将已承担的风险化为可能的收益,只能从现在起将与雷狮有关的一切利用起来,刀尖上起舞求胜,大不了同归于尽。


他沉思,眼前浮现出雷狮嘲弄的神情与那眼中某些时刻会突然迸射的精光,骗得过么,那样的男人和那样的弟弟,骗得动么?在繁冗的思绪交织与对策谋划中,几乎无暇思考伦理道德对与错,但他有一个瞬间想起雷狮与他的吻。对方划过他脸侧的手指触感还鲜明地留在那里。


那时他们对彼此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安迷修在亲吻中闭上眼睛,有几秒钟真的相信过自己在这孤身一人战斗的境地里可以取得片刻慰藉。


职业素养战胜多余的想法,他想起师父如何告诫他处理公事与私情,迅速地,那个吻随着那一点点对这段关系预测的惋惜一起,沉进朦胧混沌的脑海底。




进入角色时,他表现得几乎偏执,对每一篇自己的手稿都龟毛洁癖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以前没拜入师门时的确想过有一天会不会去当个小说家,多酷啊,写些骑士的故事——现在投入扮演,过起穷酸日子也偶尔能奇异地乐在其中,除了醒来需花几秒辨认自己身在何处,一切都好。


作为一个毫不知情的人而言,雷狮已经足够配合。有一个下午太过无聊,楼顶天线坏掉没球可看,两人在客厅地板上玩起抽积木塔。他挑着最危险的木块抽,而安迷修犹犹豫豫,最后总是去捅中间的。抽到最后积木塔摇摇晃晃,山崩一触即发,安迷修抖着手慢慢拉出一块最底层的木条,雷狮坏笑,吹了一口气,整座塔随之坍塌。


安迷修气急败坏,只差抓起雷狮领子喊犯规,然后想到自己一个成年人,跟这种人计较个屁,于是坐回原地自己生闷气。雷狮哼着歌把积木收拾成一堆,只差再长出根尾巴得意到翘起来。


幼稚!他大喊,雷狮说怎么就幼稚,在濒临崩坏的庞然大物背后推一把,助大厦不要害人害己快点关门大吉,这是幼稚?这是心怀苍生!


棕发青年方才沉浸在生活气氛里,此时脑子被驴踹了一脚般震响,他小心地看一眼雷狮,不知对方是否话里有话。黑发青年神色如常,将积木全丢进沙发底下,一点儿也不像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暗示的样子。


他放下心来,暗中嘲笑自己大惊小怪,随口问道,“最近工作怎么样?”


“最近比赛少了,拳场那边遇上不少麻烦,好像政府在查吧?”雷狮打了个哈欠,并不太关心的样子,“希望那帮饭桶查得利索点,我希望我哥早点死。”


“你真希望他死?”安迷修问道,半分侥幸。


“他不死我怎么走,赶紧死。”


对方仍然在打哈欠,哈欠连天。安迷修从地上站起,想着与雷王集团有关的事。自从雷狮带他去了一趟那个七拐八弯的地下拳场入口,他便将具体位置写进了报告,静静等待下一次与接头人交接情报的机会。人与警局的联系极少,为了不露出任何马脚,只有一条往总部单向传递纸质信息的渠道,其余搜集阶段中的具体决定都交由他一人判断。


上头在将他送来前告诉过他,尽管没有直接联系他的方法,等一年以后情报充足,将会有维修工人在他们那栋楼张贴作为暗号的通知,停电时间从中午十二点整到半夜两点。见到通知后他就该当夜直接回到总部待命,第二天行动推进至下一阶段,争取在雷王集团暗面生意的几个窝点里人赃俱获。


这几个月安迷修出入拳场,已经画下明面上所有走道与房间的简略平面图,只怕还有不对外人开放的暗道暗门,到时候放跑几个漏网之鱼。再过一些时日,另几个窝点也该被其他分局勘察完毕,等自己也交上这份报告行动做铺垫,第一阶段便很快结束。


一纸归队通知随时可能出现在家门口,导致他数着日子逐渐有些神经兮兮,偶尔见到几个身穿工服的人路过居民楼都浑身一震。


雷狮收拾完地面,看他出神,突然发问,“想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一惊,想着今天真是大起大落大起大落落落落,镇定摇头,努力深呼吸。对方一拍他肩膀,我都知道了,你就别装傻了吧?说着,从沙发垫子底下掏出一沓纸,“你自己看。”


安迷修定睛一看,哭笑不得,是他藏在自己那沓废稿底下把雷狮当作男公关写了的那篇小说,不知怎么就被雷狮翻了出来,然后放在自己屋里每天在屁股底下坐着,好不惬意。他翻了翻,里头有几页不堪入目的,都被他迅速滑过跳过,哪怕都是自己写作,此刻在真人面前被当场抓获,也羞耻得快抬不起头来。


“你还挺熟练嘛,安迷修,白皙的皮肤上涌过一阵酥——”


“别说了!大白天的少说两句!”


他一把将纸糊在雷狮脸上,懊悔不已。自己找来伪装的那份枪手工作的确是叫他写些黄油来着,结果硬着头皮写完了自己左看右看,一想到里头自己把雷狮塞了进去就浑身不自在,最后还是没交上去,另外胡乱凑合写了一篇。


“干什么,你能写我不能说?自己在小说里编排别人这么起劲,靠这个脑补我怎么操你吗,妈的你是个废物啊?”雷狮把那纸从自己脸上拿下来,笑声里满是恶意,“你怎么还把自己写成个黑长直女的啊安迷修,真人就住对门还天天纸上意淫,傻逼。”


“那不是在,在下就拿你当一素材随便写了写……而且这最后不是没交么。”安迷修心虚,收拾洒在地上的纸,想就地把自己给埋了。对方眼神在他背上停留片刻,上下打转,最后发出一声冷哼,向他缓缓靠过去。


“欲求不满可以直说的,我最多嘲笑你一下。”


“别得寸进尺雷狮,都说了这是大白天。”他被猝不及防握在手腕向后拉,转身一看雷狮,终于察觉对方话里有话,咽咽口水。


“大白天怎么了,你写小说的不知道有个词叫白日宣淫么?”


被按在沙发上之前,安迷修脑中在想的居然还是那张停电通告,想象着它终于会被放在门前的那一天,一个廉价却不可摆脱的征兆,一个有关终结与未来的暗示,悬在头顶的塑料发光达摩克利斯之剑,碾压着想象中的节奏噼里啪啦咔咔咔咔响个不停,与眼前雷狮的面容混杂交织,在脑壳里摇得咣当响。


雷狮居高临下看着他,不满于他的心不在焉,在他唇上落下带着啃咬的亲吻,“专心。”


安迷修睁大了眼睛,他想专心,但无法专心——自许多年前,他便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依赖自身的预感,而这一年多来套上一层不属于自己的外壳,扮演一个终究会被戳穿的角色,就如那层薄薄的皮一样,他的防线竟也变弱变脆到如此地步,能被一串吻、一句爱语或一个眼神融化了吗?他对那变化与相拥的温度感到恐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又是这个表情。想那么多做什么,你怕了?那堆摞在你抽屉里没人要的废稿?还是你自己?”


对方的语调十分平和,几乎不像个疑问句。奇怪,雷狮的声音绝不该如此柔和,他们之间的对话一直都是更加针尖对麦芒,火花迸射,试图或想要相互摧毁的。他望向雷狮的眼睛,那里也是柔和的一片紫色,一只手抓上他棕黑的发丝,不知是玩还是安抚。


“害怕是对的,安迷修,”他听见雷狮缓缓说道,“没有人不害怕,看起来不害怕的人——”


他们在想的或许不是同一件事,应该不是。对方若知道了真相绝不会如现在这样平静,按性子早该拧住他这欺骗者的头恶狠狠硬生生掰到颈骨断裂,现在古井无波的表面简直安宁到诡异。


安迷修思考那句话的含义,但在这午后潮热空气中身体也不由自主随撩拨开始变热,合着对方的心意变软变顺服,尽管是无关的,他想,尽管这都是无关的。


声音隐没在下一个吻中,安迷修重新闭上眼睛,雷狮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留一句近乎咒语的呢喃。尽管对方对将要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他想,他仍然觉得那个亲吻是在安慰。


“只是藏得更好罢了。”




雷狮,大概,可能,应该,确实是有一点儿瞧不起他。


且不提对方通常对什么物质成瘾抱有怎样的态度,他扮演的是个只会讲花哨话的废物之类的也许才是原因的重中之重。他猜想,大概雷狮总觉得自己要是没那个神经病大哥威胁压迫,会一举冲天成为人中龙凤,本质上看不起他这样没什么不可抗力阻拦却一事无成的汉字纺织男工。合情合理,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你妈逼。安迷修觉得自己惨得无从说起,原本的职业被对方痛恨,现在的伪装要被对方看轻,戳穿了便要反目成仇,到头来完全无解,已经能看见这段关系下场凄惨,连最后烧干骨灰都不一定捡得起来。


经多月伪装,与旧世界接触少得可怜,自我检查着这张表皮的人物逻辑再顺推行为,他几乎产生自我认知错乱。偶尔给报社写一篇什么文章入迷便废寝忘食,给编辑与作者代写时偶尔气得摔笔,第二天陪着雷狮进入地下拳场又意识到任务在身,高度紧张,四处观察硬背建筑结构与材质,这样折腾下来难免面露疲色,偶尔精神萎靡,被雷狮瞧见了就笑他肾虚。


他反正是笑不出来,偶尔想到雷狮工作时怎样在他大哥面前装麻木装顺从装得不堪一击,回了家又要对卡米尔摆出可靠大哥做派装装样,便觉得对方能长期坚持这场游击战简直是个人间奇迹,精神坚韧程度非一般人可比。


因此对方要是真瞧不起他,也就是理所当然——这人看得起比他弱的家伙才有鬼。想想,缩在城市边缘角落活得匆匆忙忙,成果都甘心拱手让人给他人做嫁衣,没有自己的时间,连吸溜十元四两的鸡蛋面条都像在吸溜白粉,刺激酸爽没有,倒是真的急不可耐,几乎从口腔喷出鼻孔。


做个纺织男工有什么怨言的,难道还真一针一线都泡着血吗,不过是毫无希望的累罢了。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安迷修想着若自己真的出身贫寒,发奋搬砖攒一张火车票来到大城市,孤苦无依,又有一腔黑墨洒不尽的热血,卯足了劲要发表一篇文章:却没有机会。


于是抱着一篇稿辗转反侧,夜里睁着眼咬着牙,思考出路。去哪里寻一碗饭和一场梦能端平的好职位呢?有橄榄枝向他抛,毒味儿隔着办公桌和一张合同都能飘过来,好吧,签下名字,出卖灵魂,至少文章自身得见天日,作者的名字不写上也罢!


不,其实应该玉石俱焚,是我,我会玉石俱焚。他皱紧了眉,为自己的选择与自己正在做的事痛苦不已,说得多好听,到头来有得挑挑拣拣么,就是他想真化身成那个作家安迷修,抱着自己的理想轰轰烈烈死在垃圾堆里,现实也没有得让他选。他必须得是个活得毫不起眼,苟且偷生的枪手,为守护这座城市的安定干出些欺瞒自己恋人的事,仅此而已。


多么可耻,又多么令人难过啊,安迷修。他低声对自己说道。




雷狮离开以后,自己四下找寻无果,找到的情报贩子们也都一问三不知,要么是真不知道,要么是被对方给了什么好处封了口。安迷修凭借经验相信后者,逐步排查,盯上其中一个叫鬼狐天冲的。对方第一次被他找上门时彬彬有礼,说自己自多少多少天前便再也没见过雷狮,合作也就此终止,可他知道,雷狮最后出现得最为频繁的地区便是看着一脸恭顺的这位的活动区域,不是一般可疑。


雷王集团明面上“接受调查”,实际上几个主要控股人都已经被控制在警方手里,捣掉几个窝点还不算完,大批牵连其中的势力分系也都被逐步收入网中。按理来说雷狮也应当是其中一员,但安迷修不知哪根筋不对,没有将他的名字一并填在表中上报。


鬼狐天冲见他又一次来访,连眉毛也没抬一下,鞠了个躬。他在对方客厅中坐下,喝着对方的茶,两人相对无言。最后白发男人揉了揉眉心,“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呢,安迷修先生,您的任务据我所知,已经圆满完成了,再抓一个边缘上无关紧要的拳手,就如此重要么?”


“不是这回事,”安迷修深呼吸一口气,他没打算把自己与雷狮那点破事都盘托出,“我找他不是为了抓他,有更重要的——”


“向他解释?与他重归于好?”对方什么都知道似的,一针见血,将他的话噎了回去。


“……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声不响地走了。”


“您不知道?真的吗,安迷修先生,真是如此吗?”鬼狐天冲的声音温柔而冰冷,如一记闷拳。


“……”


“他知道了,是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冰还冷,艰涩又低沉。


“虽然我在那之后再也没见过雷狮先生,但要我说,是的,他知道了。”鬼狐天冲给安迷修面前的杯子里续上水,换上一副不知是宽慰还是谑笑的神情,“问题是知道了又如何呢,安迷修先生,您将人利用完了,也不必再穷追不舍,赶尽杀绝吧。”


“他是这样想的吗。”安迷修猛站起身,握紧了拳头,“我要杀他,或者把他关进监牢里,交给我的上司或者什么部门处理,剥夺他的自由,他是这样想的吗?”


“是我失言了,”鬼狐天冲歪了歪头,有些惊奇地看着他,“这并不是说我与他有所接触……但我相信雷狮先生是这样想的,他走得很匆忙,常人都会认为大概他是急着逃走吧。”


“……是吗?”


“但我只是想……”


安迷修眼前一阵模糊,他想起他与他师父的对话。这一次调查曝光后十分危险,敌人足够狡猾,包括安迷修在内的几名情报人员都很有可能遭到残余势力的猛烈报复,因此警方为他们提供了保护计划。愿意继续当人民公仆工作的可以被调往另一个城市升职,希望就此隐退的会得到新的身份与置业奖金,无论如何都有一个好归属。


在出发前他曾对着两份文件犹豫许久,最后放弃了选择,因为甚至不知道这一程是否能顺利归来,全身而退,保不保得住脑袋都得另说,决定将机会留到凯旋之后,有个盼头。后来,后来都知道了,他便这样遇见了雷狮,一时心动永远心动,一脚陷入无可挽回的境地,如今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两人的相遇打一开头就错得离谱,自然也不会生出什么好结局来,而他却总抱着一丝侥幸,得过且过,甜美泡沫中度过一天是一天,将一丝不苟执行公务的那个自己与沉溺相互陪伴度过漫漫长夜的另一个分割开来,直到上一个故事终于写到结尾,终于不得不合二为一来面对现实,疼到要发疯,更无法接受对方不告而别的事实。


怎么会有这样拼命缝补之后还在不断裂开的伤口呢,怎么会有这样相互伤害之后还在不断加深的感情呢。


“我只是想要与他一起……”


获得幸福,或,从头来过,或,同归于尽之类的。什么都好,只是不要结束,他从没想过要结束。




收到告示是一个如往日般充斥着大麻与蛋糕香味的上午,能闻出烟囱居然还是坏的。雷狮说今天没人死,他很高兴。虽然这是一片充斥着恶与毒的区域,露过脸的人都多半不算好鸟,他仍然希望少一些人死,尽量别死,最好谁也不要死。这是他们初遇算起第二年,他们已经同居几个星期,一般睡安迷修家里,因为朝向好,早晨起来能晒太阳。


安迷修在洗手间里刷牙,盯着墙角瓷砖上的黄斑,想着或许是时候来个彻底清洗——那一头传来雷狮的声音:“门口有张通知,好像中午要停电了,一直停到半夜。”


“来得及做饭吗,冰箱没菜吧?”


他神色一凛,抿了抿嘴唇,强装镇定。此时已经临近中午,他们这一觉睡得太长,在被窝里流连一阵,便已经能吃早午饭了。雷狮那边声音听起来满是倦意,大约昨晚他们折腾太久,休息不足,整个画面都变得比平时缓慢悠然,平静到令人不可置信。


“来不及了,我去打包点东西回来,豆芽?”


“不要,想吃空心菜。”


雷狮嘟囔了一句挑食,摸着裤兜里有一点钱,就穿着拖鞋径自走下楼,他们常吃的那家快餐有些远,估计得二三十分钟才能回来。安迷修环顾四周,家具布置仍然是一年前他住进来时那副摆放,那时想着,只是个任务,扮演一粒自顾不暇的城市渣滓也在乎不了什么生活质量,也不必添置什么东西,将就将就得了。


每一道天花板上的潮湿霉迹,每一块使床板不牢靠咯吱作响的裂纹,每一个与雷狮一同留下痕迹的地方,欢笑,年轻,贫穷,快乐无比。他该离开了。


他仍然在环顾四周,几乎挪不动脚。一股力量拉扯着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将他牢牢固定在这一处落点,每一个缝隙里都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他从没听过房屋的呼喊怒吼与指责,但现在听到了,僵直着身体立在原地,颤抖着嘴唇,连辩解也做不到。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安迷修无声地回答,那尖叫消失了,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屋子里安静如常,风吹过纱帘将其扬起,尘埃浮在空气中,被阳光映得生出璀璨的光点来。他闭了闭眼,在沙发上坐下,焦虑地等待着,将头低下去,双手紧抱,从未如此希望雷狮快些出现在他的面前,将他从这不可能有完美答案的选择中解救出来。


快出来啊,最好对方灵光一闪知道了一切,然后把最可恶的卧底在这座出租屋里抓个现行,揪着我的领子质问这一切,再对我动起手来,让我只有为了任务不得不夺门而出逃离现场这一路可选。人人都知刺猬与刺猬无法簇拥取暖,现在连保持距离也做不到了,那怎么办才好?不就只有相互撕扯到痛极,把彼此的尖刺外壳都活活剥去,再流着泪带着笑鲜血淋漓坦诚相见,相拥而眠,最后连愈合的肉与皮都眷恋疯狂地长在一起,成为一对分不开割不断四只眼睛八条腿的怪物吗?


但是他该走了,那个声音说道,你该走了。


安迷修再一次站起身来,这一次他不再望向房间,而是望向窗外。这一区很乱,再往那边十几个路口就会好些,再推一区就是稳定安全的繁华地带,被笼罩包容在同一片炽热之下,人共享氧与光,也理应平起平坐,无所畏惧,无所不能,一生毫无阴霾。


穿上鞋伫立门口,他最后看了一眼通告,将纸撕了下来,写下一段留言,说自己有重要的人遇到了急事,得去帮一趟忙,也许后天回来。纸夹在门缝里,保证雷狮回到此处时能够收到信息,他将笔扔回桌上。还能回来的,如果一切顺利,他没在枪战中丢掉自己的脑袋,如果雷狮这一次恰巧不够敏锐聪明,他就还有回到这里的机会。


咬咬牙,安迷修最后一遍这样劝慰自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下楼梯时,过往一年的记忆仍然在他思绪中来回扰乱他的判断,他们是怎样在这楼梯间里有了一次不够美好的初遇,后来的故事又怎样离奇,他如何一步一步毫不自知踏进紫色眼睛中冷酷又怜悯的陷阱——


大地之上阳光明媚,世界和平而美好,人们实现心中所想,怀中拥抱心中所爱,走向无垠的幸福与未来,这一切都本应理所当然。为了实现最后的目标,他将扫清这一路上所有的障碍,哪怕自己不过是极小的一粒沙,极薄的一张纸,无足轻重的一个人物。被雷狮厌恶也好,被雷狮瞧不起也罢,他会成为那座撑天高塔的一部分,成为砌成巨碑的两块大石中落入的一片纸屑,他轻小的生命得以在其中无限延展,直到与他的理想和人格同样宽。




鬼狐天冲露出思量许久的神情,厚得火烧也烧不烂的脸皮底下居然显出一丝犹豫不决的苦恼来,安迷修猜自己的脸色太过难看,连这样拿钱办事的老狐狸也不得不流露出一丝恻隐之心。


“我原本以为您二人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但现在……我想雷狮先生也并不完全希望你不去找他,很遗憾,我这里仍然提供不了什么消息。”


他捻着自己袖子的边缘说道,声音又温吞又低。


“不瞒你说,我帮他处理了一些……财产,您可以如此理解,但具体工作也不过是买卖物品后交付现金,离开的机票与新的落脚点都是他自己置办的,即使您再多来两趟,我也给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了。”


“要我说,这样找也没有方向,您还是暂时停手吧,据我所知,条子那边现在也忙得焦头烂额的不是吗?也许过几个月,半年,一年两年……您的想法会有所改变,与他也能在某处再次相遇吧。”


鬼狐天冲试探性地拍拍他的肩膀,又摆上招牌的营业笑容。


“只要您运气够好,或者缘分已到。”


离开鬼狐天冲的据点时已经是傍晚,他犹豫许久,打了个电话给师父,说自己决定留在这座城市,但并不打算离职。长辈对他的决定没感到意外,只告诫他要小心行事。


雷狮已走得干干净净,连着他弟也已经毫无踪影。他听鬼狐天冲说一番话,冷静下来,察觉警局还有许多事务没来得及收尾。潜入的地区黑恶势力被连根拔起,只剩些不足为惧的脉系苟延残喘,利用他这将近两年对附近的探查与熟悉,想必不多时就能让这片区彻底回到警方掌控之中。


“两年或三年……吧,至少也要这么久,在那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的,当然会注意安全,您别担心。”


他一边向前走,一边回答师父的疑问,望向傍晚染上暖色的渐层天空,将最终的决定说出口后发现自己居然已经不再满心惶惑。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座城市,走过与他无关又有关的人山人海,鬼狐的据点附近同样是生活区,晚上居然很热闹,小广场有大爷大娘在跳广场舞,他听了半天没听出是什么曲,后来才意识到是浏阳河Rock Remix。


安迷修发觉自己忍俊不禁,用手怔愣地摸嘴唇的弧度,在雷狮离开后他怅然若失,已很久没露出过真心笑容。


一路走回自己那所谓临时据点的出租屋,他在楼下徘徊了一阵,又坐在台阶上不想上楼。初遇时对方也是这样叉着腿坐在台阶上,手里举着一根烟,报警器坏了太久响不起来,楼道里弥漫着让人几乎以为着火了的厚重烟气。而他们在那呛死人的劣质烟草燃烧中看了彼此一眼,两人都没什么好脸色,死人看死人,除了觉得对方皮相尚可,没有任何感想。


坐了一会儿,心里还没来得及升起半点悲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吭哧吭哧爬上楼来,安迷修抬眼,惊异地发现是上次那位送了她狗的女士,于是向她搭话。


“你不是说这是你男朋友家吗?”


“噢,我们和好了。”女人回答得光明磊落,一时间让人无法反驳。


“……那这样的话,那只小狗——”


“我男朋友以为它死了,所以又买了一只,没事儿,他又不知道。”对方以为他怕被问罪,满包满算得拍拍自己胸口,“你别告诉他就行。”


“……好。”他其实想说那只狗现在在局里过得还不错要不要还给你们,但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你在这儿坐着干嘛,失恋了?”


女人直觉准得过分,她对着他上下一阵打量,啧啧感慨,安迷修只好叹了口气。


“算是吧。”


“失恋就失恋,有什么过不去的,跟我一样出去旅个游啊?全身轻松,精神倍儿棒。”


“……可能是的,你说得对,”安迷修又叹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自己坐脏的裤管,“说起来您上次是去的哪儿啊,要不女士您给我参考参考?我没什么想法。”


“哎呀,小伙子就是行动力高,现在就去?临时订机票难买哦。”


“不是现在……吧,我就问问,你看,收留了您一只狗,跟您有缘嘛。可能这边工作结束以后,会去别的地方看看,有合适的地方就定居,自己开个店什么的,花店或者奶茶店?”


自重新认真思考没有雷狮的生活的那一刻起,他便明白过来,他已失去那个雷狮与那段缱绻的过去了,像一个人失去一阵风,追寻无用,呼喊不及。人是不应该被风迷住的啊,人如果被风迷住,除了自己也变成风,那便只有将自己碾压磨碎成灰,让对方带走了。


或者像那位情报贩子所说,等到某一天缘分到了运气够好,他想,他们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重逢。




“呃,当然是继续写作,最好能自己卖自己的稿就够吃饭……然后开个花店?奶茶店也行,雇人来帮忙不要太累吧,没事在社区就多助人为乐,做做好事,行善积德,免得你作恶太多走在路上哪天被雷劈死,先帮你垫着……我说完了,你呢?”


雷狮躺在床上吃着桶里的爆米花,他们刚看完一场电影,含铅的咸咸的爆米花让人很渴,又不舍得倒进垃圾桶里,就又带回来当夜宵。在他旁边躺着的安迷修怀疑把这玩意儿带进出租屋里会让整间房充满招蟑螂的奶油味,就像那些电影院一样。


雷狮嘲笑他傻,说那都是影院的工作人员喷的爆米花味香水,就为了让你饿,然后买咸咸的爆米花,然后渴,就会再买饮料,最后想上厕所,就会错过几个精彩片段不得不来二刷,成熟的产业链。


安迷修觉得太有道理,看着那半桶爆米花深感自己受骗,然后发觉话题跑偏,他们原本是在规划未来。一开始一个讲得比一个天花乱坠,从十层别墅到登月旅行再到买下切尔西球队让他们原地解散,最后安迷修拍了桌子,老实点!老老实实说要干什么!


自己其实心里没底,最后他们将不欢而散,这结局在他心中是如此确凿,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不信都不行,无论如何都没法说服自己。


“先买个屏幕更大的电视,然后要自己的房子,最好送卡米尔去大城市读书,之后就我们俩随便找个地方去创业吧。现在学区房那些东西都特别贵,我哥再不早点死就真买不起了。”


“自己的房子?”


“那不然呢?面积要够,不然住不下我你两个人。”


雷狮没注意到他的心思,直白地回答。安迷修心不在焉,随便搭话,说万一他一直没死,你就一直留在这里吗,雷狮说你傻吗怎么可能,我当然会离开的。


“等人来杀了他再一起离开这里,自己杀了他再一起离开这里,总有一条会成真的,”雷狮翻过身,双手撑在安迷修脸旁,凝视他蓝绿藻色的眼瞳,笃定地笑着,“你难道不相信我们能在一起到那个时候吗?”


未来,一起离开的未来,两人的未来,这个词组多么不可思议啊,连那些听起来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都快要可以相信了,一时间令人遗忘到头来一切会变得多么悲伤。


那时他们还没有天各一方,还在各自坚强,各自向自己的前路远看,各自怀着一个简单而极端悲壮的梦想,满心希望,几乎天真到美好。


“我相信,当然。”


他回答道,同样对雷狮露出笑容,真诚而快乐地。几乎掉下泪来。


-fin-

冬cp准备再写一个雷安嘉瑞的后续,加上海与青空和盛大落幕做一个三部曲的本,算是圆满了。海与青空的小料本来说要通贩,转念一想冬cp就出三部曲合集了通贩这个不是骗钱吗?算了算了.jpg

我发现我真是越来越不会写让人难过的结局了,年龄大了真的心软了,也有可能是生活环境和朋友帮助了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cpp账号的朋友们,封闭仙境和三部曲《Once in a Life Time》的页面麻烦帮忙点个赞,热度不够没有摊子那是真的哦豁完蛋了(……)

感谢支持!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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