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响响响响

可爱迷人世界第一青春无敌美丽善良快乐魅力四射的夏日时间限定反派角色,而且会永远爱你

【嘉瑞/雷安】盛大落幕(完结)

亲爱的,你知道故事应该有始有终。


盛大落幕    文/伞响


tips:嘉瑞/雷安/现代AU/过去与现在/第一人称

*CP22小料,最近终于打起精神把它卖了,上半年写的东西随便看看(。)

*有部分关于暴力/流血/露出等描写,可能使人感到不适,任何时候请及时退出。

*可能使人产生疑惑的前后人设差距与可能使人感到疑惑的时间线变换。


我不记得我是从人生的哪一天开始认识到交通工具的便利,感谢牛顿瓦特爱迪生这一系列发明大咖,给人们一个机会——现在这年代,没有交通工具就没有成功的离家流浪,没有迅速的人间蒸发,更没有什么可行的远走高飞了。嘉德罗斯与格瑞都不在的第二天,想他,想他个屁。我吐了口唾沫,将园艺手套摘下来丢在花架上,打算给自己订个几百块钱的烧烤外卖来庆祝一番。


此时外面一辆也许载着靓仔的搬家卡车路过,我知道,那是对门的空店铺终于搬来了个倒霉老板,终于,在我来到这里的三年零两个月后,终于终于有人租下了这块苍蝇都懒得歇脚的狗屎地方,时间恰恰衔接在那两人离开之后。


但愿那会是个面包店,或者咖啡厅与酒吧之类的消遣地方。说到底我也不在乎,只要它不是本区抢生意的第二间花店,我都可以当作没有看到。




自三年前来到这片街区之后,我一直尝试遵守第一日踏入此处时为自己立下的那几条规矩。


比如少生些气,少生些事,比如争取一年只进一次看守所,再拿个什么良好公民绿胸章之类的,你看,都是些简单通俗又易懂的小目标,按理来说完成它们应当不费吹灰之力。


就在当天某个家伙一脚踹碎我的玻璃店门,踏着碎片大摇大摆走进来,还拿棒球棍指着我的鼻子要保护费的前一秒,我还将这一系列想法在脑海里重温一遍。事实证明,遵纪守法邻里友好都是天方夜谭,不一般的男人天生要遇到不一般的故事,地图盲选初始城镇都能选到会被上门收保护费的超高难度片区,游戏一开局不止是逆风,这已经崩盘了。


所幸玩家心态良好,之后几年我与对面拉起锯有来有回,生生把大型多人实时交互网游玩成回合制游戏。嘉德罗斯怎么打我一尺,改天我就跑去他眼皮子底下还他一丈。


嘉德罗斯,这名字实在十分有魄力,并显而易见地不是本名,更像是个组织头目的某种代号。有多残暴,至今仍可以从初遇时满地的玻璃块中略见一二。它们在灯下泛着令人心碎的反光,一旁花盆翻倒一地泥土化肥,还有棒球棒砸在刚进货的幼苗上时仿佛能听到的无声惨叫。


很显然这忍不了,我怒极反笑,抄起一旁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装修用水泥刮刀便与他扭打成一团,你打我我剜你,谁也没客气。打得两败俱伤,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开始的新生活就要以一死一进监狱的方式结束,我便气不打一处来,算了,好歹新生活终于开始了。流血流晕过去前一秒,我总算想到自己崭新人生的第五条小目标:学会苦中作乐,学会乐观向上,以及学会……


不对,重新适应——快乐单身黄金汉的生活!生活万岁!


我在心里大喊着,彻底失去了意识,嘉德罗斯与我同步倒下。那时我并不知道,我的日常生活还没有开始便结束了。我们没有进看守所,但一起被送到了医院,清醒过来时瞪着对方架子上的吊瓶暗自数数。他比我多半袋子生理盐水,立刻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不服气地喊我肮脏的老鼠,还要再打一场。


但我要考虑的可就比这多太多了。惹上嘉德罗斯实在错得可以,他只是想再打一场,可我也只是想好好开店啊——与嘉德罗斯不对付,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与我的花店)将永无安宁之日,在被不明方向飞来的石块砸碎窗户与店内花盆被灌进水泥的阴影里气到发抖。整整三个月,我使尽全身解数,靠着娴熟的干架技巧与垃圾食品收买,好不容易才让这小毛孩与我关系缓和下来。花店终于开起来了,故事到这里就该画上平缓的句号,起承转合样样有——然而却远远没有结束。


我本不想引入新人物,这常常使简单的故事一下子变得过分复杂,消磨读者的耐心,也暗中败坏作者的自信。只是这两人是不提不行的。我打个哈欠,完成了使命的外卖软件被随手关上,连着手机一起抛到抽屉里。


我打算在店里睡个不被任何人打扰的小觉,没有嘉德罗斯和格瑞来找我,我感觉自己可以睡到天荒地老。




直到我跟格瑞关系都已经好起来的时候,嘉德罗斯也还是没能将自己那点儿小心思彻底公之于众。尽管任谁也能毫不费劲地从那些细节里瞧出不对劲的苗头,另一位当事人却对真相一无所知,还能戴着那块红艳艳的干部袖章站在我的店里,挽起袖子来帮我搬盆栽,假装没看见窗外嘉德罗斯黑透的脸。


我不想成为暴力恋爱中用于增进感情的一坨悲壮的牺牲品,然而格瑞很真诚,每隔两天一定要来我这里蹭上几个小时的社会实践。我只好在他带着后面那个面色不善的拖尾来打工时次次假装修理花架,把身体在这花店的各个角落里埋得更深一点,希望嘉德罗斯别来鸟我。说白了,我只是不想惹上麻烦。


呸,想当年叱咤风云打爆整条街,雷狮这名叫哪个走社会的听了都得晃三晃,从对手那儿揍下来的牙齿数量分均1.6颗/人头,换作当年那个雷狮,会害怕这样乳臭未干的小鬼头?


然而如今,围裙手套,苟且过日,生活不仅是诗与远方,还有眼前我想要隐姓埋名的渴望和迫不得已的血肉横飞。嘉德罗斯看准了我不愿再踏进浑水,趁我病要我命,三番五次在我鼻子底下挑衅。高中生能干什么,连在棒球棍上装钉子和碎铁片的小技巧都还没学会,一根球棒呼呼挥过最多毁掉一两块玻璃一两只花盆再擦出脸侧一片红,然后呢?


最后都得格瑞来收拾烂摊子,不知道他到底想给谁刻意找事。我哈哈大笑,行了,今天的好感度又给你刷负了,明天继续努力啊?


小伙子听了又上头了,恼羞成怒,趁格瑞帮我出门送花上门,拖着大棒追着我打。我翻出碎了的玻璃窗往对街跑,对面店铺空空荡荡,门口贴了个惨淡无比的旺铺招租。我眼尖,瞅见门没有锁,于是立刻闪身进去,围着没刷漆的半块水泥立墙跟人开始秦王绕柱。嘉德罗斯追了半天没有结果,我隔着墙透过一条裂缝对他嘿嘿嘿地笑,他反倒消停下来,哼了一声,将球棍随手一甩,手插进了兜里。


“你这家伙之前不是还能跟我过两招的吗,怎么现在连还手都不会了?”


得,自从关系好了那么一点儿,这家伙已经毫不遮掩意图,彻底将我当作自动陪练木桩一般对待了。我从墙后面出来,从容地拍拍沾上石灰的围裙。小朋友,年纪轻轻别这么着急啊,追着我打有什么用,豆腐吃到嘴里了么?


他眼睛一转。别看这小子样子傻傻只知道要打架,对于我在说什么心里却大概有数。嘉德罗斯抱起了手臂:“我可不是喜欢格瑞,我只是想跟他打一场而已,与他的对决是命中注定的事。”


我被这雷人的宣告惊起一身鸡皮疙瘩,看着对方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恨不得一拳上去给人直接打醒。你穷追不舍你斯托卡你独占欲旺盛,但你知道你是直男孩?过分了,但我也没法当面戳穿,指不定这小祖宗气急败坏了又要搞出什么事来,只好顺着他的话讲,对对对,你们义比山高,情比金坚可以吧?


嘉德罗斯很满意这说法,捡起球棍走出去,在路口张望有没有格瑞摇摇晃晃踩着自行车回来的身影,我对着他背影比一个中指,呸,活该单身一辈子啦?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句话差一点点就给嘉德罗斯奶出事了。我仍然觉得这人会单身一辈子,且衷心祝愿他永远沉迷于自欺欺人找对方打架,少祸害一个是一个。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一物降一物,有了嘉德罗斯这样的杀器,就会有能阻止他大杀四方的格瑞。没有谁能永远骑在谁头上,格瑞就像是为了这一目的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灰发青年吸引对方仇恨的手法比我轻车熟路,且相比看热闹不嫌腰疼的我,目的更加单纯。


他只希望嘉德罗斯不要惹事,能不打架就不打架的蒙混态度则在这操作上屡试不爽。我猜这座城市欠格瑞一个诺贝尔和平奖,也欠我一个良好公民绿胸章。


不是自吹自擂——再过几年就要而立了,早就不是陪着高中生胡闹的年纪了,居然还要为街坊四邻的安宁贡献出个人的生命与活力,被一连串血腥魔幻事件折腾得叫苦不迭。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真的是命运先动的手。在嘉德罗斯把棒球棍指到我眼下之前,我真没想过再与任何刺激神经的画面沾染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当然,这也只是希望。我看看努力重归常人轨道的自己,再看看在暴力三级漫画剧情里一飚千里的嘉德罗斯,深深感到了宿命有多可悲就有多烦人。再怎么躲也躲不了一世,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对方提醒那些龌龊的过去,然后一遍一遍自主拒绝去想起——一天一天想办法正常地活下去。


这几年我印象最深的女人无疑是格瑞的干姐姐,一位看起来与这过分早熟的高中男孩年纪差不了十岁的金发女郎,名字叫秋,偶尔会来买花。


她与我套近乎的时间早于格瑞来我店里打工,在我搬来不久后也在这附近落脚,初来乍到便迅速混熟环境,将四周住户都打过一遍招呼,我也是其中一个。尽管对大胸金发的女人没有特别偏好,但友善的邻居总是有助于健康的普通生活,我对她还算态度不错。


嘉德罗斯某次在我店里赖着不走时见到她,随口告诉我她是他们学校新的代课老师,以及格瑞的监护人。


代课老师,一种地位尴尬的职业,就职者多挂名在某所不出名三流学校,然后在另某所学校急缺老师时出现。也常常不是全职工作,人大多待上半个或一个学期就要离开,然后被介绍去下一间急需老师的学院发挥余光余热。秋那样的性子确实方便她迅速与工作环境亲近起来,因此我知道这事时也毫不惊奇。


令人惊奇的是这位代课老师带来转学的男孩给嘉德罗斯带来了多大的影响。


那时还以为一切冲击对嘉德罗斯这种不开窍的木头都只能是一时蒙蔽,后来我才惊觉,格瑞哪里是吹迷了人眼的清风,效果堪称将对方萌动的春心一口气抬上天堂的狂暴龙卷。我猜这人与嘉德罗斯之间从一开始便有一股奇妙磁性,拉扯着彼此的理性与感性,在谁也没察觉到时潜移默化,然后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秋来我这儿买花时偶尔会叫格瑞来帮忙提东西,一来二去熟了,格瑞就开始在这儿做兼职,好算进他的社会实践表里去。


仍然冷着张脸,仍然不爱搭理人,但开始偶尔与我主动讲话,并且偶偶尔语出惊人。嘉德罗斯喜欢缠着他要比试,基本当作听不见,后来前者开始恨上给格瑞布置工作占用对方时间的我,不知道这逻辑从哪里拐弯。


我没觉得格瑞哪里惹人嫌,却也瞧不出格瑞哪里可爱,灰发男孩没从他姐那儿学到一星半点的温柔火热,整个人的色调都与之相反。冷冰冰硬邦邦,看着安静沉默,但看了他几次被嘉德罗斯烦得身不由己的应战,发现这少年打起架来下手不是一般凌厉,一掌一拳都冲着要害过去,吓人得很。


不知道格瑞从哪里学来这样不留半分余地的打法,只知道这样一不小心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与嘉德罗斯一样是个可以不要命的主。自从有了他,我招架嘉德罗斯拳脚的负担大大减轻,但金发矮子也已经开始借势嘲笑我,说格瑞至少比我强个千八百倍。


我已经无语凝噎,这屁大点地方,随随便便跳出个人物都能强过我了?可嘉德罗斯的表情告诉我,他确实是如此认为的,一说到格瑞眼睛都在放光。我也不想再打破小屁孩美好幻想,敷衍他嗯哦是啊。他见我如此,很不服气,站起来就大声说道,你看不起他吗!


“我看上的人一定会是最棒的对手,从来不可能出错!”


我说哎是是是。


他扬起下巴,“你肯定没有过找到如此强大的命中之人的感觉。”


我说你怎么就能断定我没有。


说着走到左边架子上,将最大的猪笼草盆单手搬起来,另一只手抽出压在底下一张照片,我知道自己是冲动了,这照片本该在那里压一辈子——破罐子破摔了将其对着嘉德罗斯甩了甩。看见没纸上这位,固执起来九个你都说不过他,想动手还会发现他打架强得跟鬼似的。


嘉德罗斯无比怀疑,接过照片,辨认半天,瞪大着那对蜂蜜颜色的眼睛打量了许久。


我不信,你会有对象?还是男的?


怎么没有!我生气了,将照片劈手夺回来。


那他现在在哪儿啊?


骨灰都被我扬喽!满意吗!花盆被我重重放回原地,然后照片也被仔细塞回角落。嘉德罗斯脸上表情变幻了几次,青青红红,大约是被我回答的滔天气势吓住,居然少见地不再与我抬杠,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小跑着没几步就从店门口消失在街角。我还想今天他怎么回去这么早,可能是因为格瑞今天没来。


噢——还是说被我吓着了?


好吧,本意并非如此。我盯着那盆猪笼草看了一会儿,决定将它打个折赶紧卖掉。用来压着安迷修的玩意儿,还是换一盆更好看的东西来,表示一下应有的对ex的尊重。


虽然——安迷修也还没死。或者说我不知道他到底死没死。


不管是死是活,我心里那座坟里永远有他的位置,碑上永远保留他的名字,有事没事去吐点口水,缅怀缅怀。不为别的,这人对我干的事实在太过缺德。我在某一个下午产生以上想法,并惊觉自己段位已经更进一步,已经不再提到安迷修就胸闷气短要跳脚,也可以很从容地把回忆当脑内电影循环播放。


五年前我并非眼下这副手拿泥铲身穿围裙的三好妇男装扮,还裸着上身穿着短裤在拳击擂台上活跃,头巾也没因为修剪枝叶时碍手碍脚而打成半个蝴蝶结。两条巾带随风飘,随便一个街角转身都潇洒如斯,每天要做的就是往拳头上缠绷带,然后把每一个送到眼前的对手打傻。


或者被某些老板指定的特别对手打傻。


我哥管理着一系列相关生意,旗下除我之外还有二十余名拳手,其中有一半都是循环利用的废品,负责在新星登场时冲上前去送基础分,给其他拳手充当活体秀场沙袋。相比之下,我的任务似乎舒坦得多。日子就在研究哪些对手需要我去压制打败里度过,等自身的排名上去了,再给某些出价慷慨的大牌选手打打假赛,把攒下的分一口喂进资本的大嘴里,然后等手机短信提醒我钱已进账。


更年轻时我尚对自己的擂台生涯有所期待,但如今认清事实,提起来时便咧咧嘴摆摆手,闹心的事都不再去想,能活下去才好。


要想从我那吝啬的大哥身上刮下油水,自己也得付出血的代价,论起做生意,我们都继承了雷家一贯优良的基因,骨子里是毫不遮掩的利己者。用他的话来讲,不想承担家族责任,那至少要为家族利益做贡献——因此在我放弃继承权净身出户后将我强留下来,专做这些黑白掺和还有生命危险的脏累活计。


但我猜他只是想折腾我,坐在铺着虎皮的沙发椅上,嘲笑我主动放弃特权,由摆弄棋子的人彻底沦落为棋子本身。如今数一数,我也与他好几年没有见过,但提起时仍然能在脑内清晰模拟他那副上等人看不起腐食者的嘴脸。


安迷修正是在那段每天都要看人脸色过活的日子里从某个角落出现,于一个天色阴郁的下午搬到了这座烂尾楼同一层的另外半边公寓。


自拳场回来后,我不想进门,将拳套摘了放脚边坐在台阶上抽烟。楼梯间里通风不好,四周起了雾一样什么也看不清。我深知火灾报警器已经坏了好几个月,因此丝毫不担心这行为可能引来的误会与麻烦——这时,有人提着公文包与行李箱艰难地向上行进,被这弥漫的有毒气体呛得差点摔了下去。我没有站起,原地等待着对方气急败坏的怒骂,准备顺理成章给一拳当做下马威,好让他知道别来招惹他的邻居。


这是一贯的风格,用最简单的方式消除我身边任何出现麻烦的可能性。然而天不遂人愿,想象中的画面始终没有出现。等待了许久,一个狼狈的棕发青年终于站在了我的眼前,并显然希望我能让出点儿位置,让他搬着箱子挤过去。他没有说话,我也仍然不打算动弹,打量着眼前人的装束打扮。


男人穿着没有牌子的白衬衫,外面是一件推销人员那种剪裁粗陋的黑西装,领带已经歪了一半。我猜想他是那类刚刚来到这座城市,在人才市场当了一天的白菜,还没来得及吃个饭就要立刻处理新住所事宜的可怜白领。


这廉租房名副其实,价格确实很低。我不是住不起更干净的地方,只是工作本身太不干净,因此特地躲进阴暗生蛆的角落里避人耳目——而眼前人想必是生活所迫,毕竟这住处条件实在糟糕,要是有别的一丝可能,没有谁会主动将自己放置到如此境地。


同情,那倒没有,感兴趣,那也没有。我终于给他让了半个身子,他从我身边过去,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去捅那扇锈迹斑斑的门上那个锈迹斑斑的锁眼,大门发出几声嘶哑吟哦,最后屈服于暴力拉扯敞开了逼,将这个满身疲惫的人放了进去。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安迷修。我们没有相互招手,没有眼神交流,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不想认识他,他似乎也不想认识我。


那天晚上,躺在廉租房里,我做了一个全世界人都围着一个大火堆唱歌跳舞,只有我被关在这潮湿发霉小黑屋里出不去的梦。而当我睁开眼睛,第一个念头竟是想到隔壁还有个不知道名字的家伙,另一个正在潮湿发霉的人,毫无知觉地陪我一起陷在这恶臭沼泽一样的现实当中。




再谈回嘉德罗斯,我曾找到机会,询问他为什么会喜欢上格瑞(尽管他坚称只是意义非凡的对手与可以相互理解的人),他立刻嘲讽了我的目不识珠,为我罗列格瑞的优点:眼睛好看,嘴唇好看,反正哪里都好看,除了长得太高,外貌简直完美无缺;然后很强,非常强,反正哪里都强,除了没有他强,比任何其他人都更强。


这一段跟择偶标准离得太远,想必常人用这理由告白会被人当作两元一条的包月短信冷笑话,但从嘉德罗斯嘴里说出,就不可思议地变得合理起来。尽管我们仍然表现得谁也容不下谁——在我搬到这里的半年之后,他终于也肯偶尔坐下来与我好好说话了。


再桀骜不驯的猛兽也有可以讲道理的时候,我已经很熟练了。如果我想得到一个宁静和平的下午,我只需要把格瑞和嘉德罗斯放在一起,在客人稀疏的时候抽空去便利店买碳酸汽水,然后用它占住那两人可能会用来打架的手,或许这个下午就真的能无事发生。


在这一系列处理之后,最好的做法就是放置不管,让那两人在多肉区边聊天边干活。因为经过一些尝试以后,我察觉或许年龄真的会产生代沟,贸然寻找话题试图让气氛变得愉快和谐,只会使我前功尽弃。记忆最清晰的一次,我将柠檬汽水带回来后以为大事已成,想跟两位小朋友扯点有的没的,随口说了一句你们爸知道我在这儿给你们养蛀牙吗,然后踩到了这三年来我踩中的最大雷区。


事实上是两块一起踩爆了。格瑞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沉下去,嘉德罗斯咬着吸管,也眯起了眼睛。


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又哪里惹到他俩,后来觉得自己确实是傻逼。哪儿有父母健在的孩子会被自己干姐姐带着各个城市跑来跑去,又哪儿有家长思想正常的孩子会被养成称霸整条街的不良少年啊?这是个坏开头,沉默中嘉德罗斯终于松开了形状惨不忍睹的吸管,对我说,如果我敢跑到他爸那里去告状,死得更惨的人肯定是我。


我脑中浮现的形象是一个坐在我哥家里那种虎皮椅子上的黑影,拿着雪茄,大衣口袋里有枪,忍不住挑起眉来,然后对两人假装瑟瑟发抖。那还真是好怕怕哦?转头一看,格瑞也开始咬起那根吸管,表情太过异样,连嘉德罗斯都发现不对。他把汽水往架子上一搁,疑惑地看着对方:“怎么了?”


灰发少年的嘴唇离开吸管后立刻抿成了一条线,我注意到他的喉结动了动。


没什么,我去拿点喷剂,瓶子里的好像不够了。


在这奇怪的停顿后,他留下这一句,立刻往后门的小储物间走。我不明所以,嘉德罗斯已经跟了上去,伸手便要抓住格瑞的肩膀,被后者反射性地躲开。


两人都因为这个动作愣住了。不知道哪里来的直觉,我看着动作僵硬的格瑞,有一秒钟以为那孩子已经伤心欲绝,但定睛看去,冷冰冰硬邦邦还是冷冰冰硬邦邦。他拍了拍嘉德罗斯的肩膀,一言不发地继续走向储物间。


嘉德罗斯还是愣愣站着,过了半晌才回头,发现我一直盯着他看。


你看什么!他一瞬间有些气急败坏,但随后又露出那副疑惑而泄气的神态,我赶紧摆摆手。


事情好像永远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但那个时候我不愿去思考答案,因为这与我本应没有关系。人与人是不能相互理解的,这道理所有人都迟早会懂——而且也真的不应该太相互了解,为了心态平和与相处融洽,永远不应该。


我不知道格瑞的双亲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能猜到格瑞刚跟着他的干姐弟来到这座城市生活的状态。一定跟安迷修当年初见时一样:表现得无比迷茫,努力假装镇定自若,实质连未来的方向都搞不清在哪个上下东南西北中。


想想吧,双亲亡故,考试作文要求写《我的母亲》时心都要颤两颤的苦命人。是一场车祸。秋在谈起时对我叹息道,我点头。她告诉我,作为被前任上司推崇备至的代理老师,她在新学校里给格瑞带来了不少便利:借着职务之便,让格瑞可以留在学校员工宿舍里过夜,还让他进入学生会帮忙。


这变相给予特殊待遇的手法格瑞心里不一定乐意接受,可那姐弟执意要给的东西,他是不会拒绝的,于是自一开始便与同学有了隔阂。格瑞对此也不曾避而不谈,我问起这事时我们正坐在花店楼上的住处里,一台屏幕前一人握着一个手柄,操纵着一个绿一个红的马里奥们上蹿下跳。气氛正好,我假装漫不经心随口问起,嘉德罗斯并不在场。


我在入学一个星期之后认识的嘉德罗斯,是我去认识的他。


他说道,眼睛还盯着屏幕上的小人转,我已经吓得差点把O键抠了下来。什么东西,你先去认识的?


嗯。他点点头,神色平静,好像刚刚自己只是说了等下要去超市买牛奶,摇动手柄,指挥着小人把我那一列金币也吃光。我顾不上金币了,还张大着嘴。为什么认识,你这样的不是应该一个人在天台四十五度角望天忧伤寂寞到毕业么?


“……因为他也在天台上。”


我靠我随口说的,还真发生过啊?干脆把手柄丢开了,我凑近对方一些。后续呢?


格瑞停下手中的动作,脸上是正在思考的神情,说当时我没觉得跟别人交流太少是件大事,只是金与秋一直为这事抱怨我,那天下午体育课两人一组搭档训练,我又是一个人一组。


“之前也有很多次一个人一组,我没有说过什么,老师也从来不说什么,但那天他对我露出了一副奇怪的表情。”


“同情惋惜混杂的神情,很奇怪,也有一点儿局外人的厌恶与事不关己,好像在说怎么会有这样格格不入的小孩。我不觉得他真的讨厌我,但我不喜欢那个眼神,就说要去洗手间然后早退了。”


好吧,我懂了,又是他人的态度对弱小心灵的无形无情摧残事件,是我我也走。因为不一样,因为与众不同,因为缺少或者多了某样东西,总是要被人用某种眼神去看着的。怜悯不悯,恶意也好善意也罢,不一样的人就得什么都不一样,连投过来被打量的眼神都得不一样。


“我去了天台上想打发时间。然后嘉德罗斯也恰好在那里,躺在地上,推开门之前他在打盹。”


“我问他为什么不上课,他说上课很无聊老师很愚蠢,我问他为什么还要来上学,他说他爸送他来的没得选,然后我说我也要在这里待到下课,他就站起来了,要与我打架,说打赢了就让我待,不然就把我碾碎。我们打到第二节课打铃都没停下,体力没了,最后只是相互拉扯着在天台上打滚而已,我们都没有力气了。”


“最后累了就停了,他躺着一边喘气一边问我为什么翘课,我说我不想一个人做训练。他很疑惑,他说一个人有什么不好,你很强,其他人都那么弱。”


“我一开始以为这个人在装傻,后来发现,嘉德罗斯真的是这样想的。”


我听到格瑞轻轻的叹息声,没有再开口。我想我是能明白他那时的感受的,一个分明前因不搭后果,误打误撞摸不着头脑,却奇异地感到被某个奇异的人安慰了的奇异时刻。也许当事人自己也不会知道,两颗心曾经有片刻如此接近——像打在同一口锅里的两颗鸡蛋里的黄心,在炽热的表面上彼此相撞升温摩擦,然而如果没有一铲子捅开那层皮,它们将永远无法相融在一起。




其实当时可以大声地说,如果我来卖惨,相比之下你们的16岁已经活得还算滋润啦!但那时保留了一丝人性,决定不当畜生,没有开口。如今这话已经没有机会说出来,只好不再作没有意义的比较。不幸的影子会在每一个试着活得更好的人背后拉长,即使如此,仍然要相信事情每一天都在变好,不然简直就像快活不下去了一样。


在我还需要每天检查身上有没有多出伤口,每天回家时要先看看门口草丛里有没有蹲人的日子里,安迷修是一个过于完美的巧合,所谓“变好”的征兆。可以说来得太巧了——但我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追究其中因果。我没有自由。黑拳出身的选手没有可以走的第二条路。卡米尔还在雷家眼皮子底下读书。三件事环环相扣,最后变成坚固的镣铐,牢牢附在我身上。


我可以感受到这沉甸甸的存在,面对给了钱的敌人时按住我的双拳,在给卡米尔打电话时扼住我的喉咙,最后在我睡着时便压在胸口,使我不得好眠,一次又一次在风声雨声中惊醒,察觉自己身边如今空无一人,以后也很可能一直如此。


我甚至没有时间去看我的弟弟,因为我得时刻提防着那些在我身上压了大钱,最后输得底裤都当出去了的赌徒。我说过,输无可输,一无所有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时不时从前来复仇的亡命之徒手下逃脱便已经耗尽了我的所有精力与运气,再也没有应付任何新添麻烦的余力。而安迷修咖啡上瘾,身材看起来太过单薄,为人处事太过固执,不懂得在职场上灵动变通,以及衣着品味实在糟糕,活该混不到一份正经编辑工作,只能在二流报社里给某知名大记者当当枪手,不然连将自己文章发表出去的机会都不会有。


奇了怪了,他看起来压根不像是读书读傻了的清高文人,想到那身衬衫西装与外领带——我见过太多相似打扮相似神情的可怜家伙,走投无路,脸色苍白,龟缩在整座城市最便宜的角落,不懂得如何在正经工作上用功,却愿意为了一夜暴富出人头地的机会赌上自己与某些陌生人的一切。


这类人才是社会潜在杀人犯第一大群体,只有不要命的家伙才最有可能夺走别人的命。安迷修这人不一样,写不出东西时不会摔笔,把咖啡喝满每日安全量继续加班,勤勤恳恳,几乎可以称得上富有职业道德了。


然而事实是那些稿子从未能够冠上他的名字发表,且谈论枪手的职业道德原本就是个自相矛盾的笑话。他一直尝试隐瞒自己并非正规记者的事实,我假装被他糊弄过去,实际上早就在查看报纸发现其他人的名字署在他的文章下时得知了真相。


扮演无知邻居的理由有很多,同情心决不是其中一项,如果我还有那么多的这玩意儿可供挥霍,想必尸体已经在地下凉了几年有多。最初我只是想看看会出现什么结果,毕竟不是所有的森林都会在浩荡山火之后重生,有些树木只会在无尽的焚烧之中走向结束。


安迷修辛苦耕耘的结果就像被卷进大火的树种,还未发芽就已经变作毁灭自我的燃料,而为了暂时的喘息,他只能一遍一遍主动将树种扔进火焰里,眼睁睁看着它立刻死去,并清楚地预知自己无可避免的慢性死亡。这才是最绝望的部分。


因此发现从头到尾我就没搞明白这人还在执着个什么卵蛋,在我心血来潮,邀请他去三个十字路口外的小酒吧喝一杯的时候;在我敲开他的门,假问他借打火机真趁机入室揩油的时候;在他将我作为素材来源,写下他第一篇半纪实的散文小说的时候,正在死去的安迷修却永远有一万个理由让我等一等,再等一等。


至于么,你写完这些东西用了三天,校对花上半天时间给你纠错,而读者们扫一眼就去社交媒体上发布已读的炫耀,这一步要不要花上十分钟?


我嘲笑他,他自知说不过我,窘迫起来便不会再与我说话了,假装身边没有站着人,一心一意投在修缮他的某一部中篇小说上。我知道他可能计划着将其完成后偷偷投到某个大出版社去,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个机会,一个洗清一切从头来过的可能。我也知道像他这样的作者每年都会有许多,大部分一个机会也不会有。


那份执拗使我心生厌恶。我说不清自己是更想看到他自暴自弃,还是像现在这样明知希望渺茫却一遍遍付出无用的努力,无论是哪一种,在脑内浮现情景时都令人烦躁。又或者这只是失败者的嫉妒心与幸灾乐祸:安迷修看起来还能飞起,也还没有放弃去伸展羽翼。


当然,从另一个刁钻的角度——我自己的命每天被悬挂在钢丝边缘,再禽兽的男人也想不起来要打炮,但安迷修伏在桌上奋笔疾书的样子是很好看的。他的枪手稿用那台老笔记本完成,自己的小说却坚持用另外的米白稿纸手写。我喜欢看他挽起半边袖子,因斟酌词句而感到头疼,然后用笔轻轻敲打桌面。


那声音有股美妙的节奏感,我愿意将它想象成铁匠打剑时的铿锵,因为安迷修的神情如此专注,当笔尖滑过纸张,每一划都让我觉得他在铸造艺术。当他放下笔,他还是那个苍白单薄,没有哪里引人注目的新人枪手,肉眼可见地正在被每个路过他写作梦想的人压榨出每一丝汁水血肉,顽固老土得令人生气,但当他拿起笔,这个没有别人见过的他就只属于我。


这样的想法终于迷惑了我的整个思想,使得我在夜半醒来时总会想起他还在房子的另外半边点着灯工作,然后咒骂自己没有买下这栋楼,不然现在就可以大拆特拆让他与我零距离同居相处。


然后我还没有来得及等到房东松懈管理的那天,便先自顾不暇。我的腹部在一次缺乏警惕的外出中被人扎了个血洞。刀刃的形状短而怪异,浅浅的伤窝里不知怎么搞得血流不止。我捂着血口子逃进没有摄像头的巷子里,踹翻了几只垃圾桶拖延了时间——然后趁着那家伙扒拉脸上的土豆皮时给了对方鼻子几记迅猛的刺拳,将人揍了个头昏眼花。


最后逼得对方松开刀片时我几乎疼晕过去,天知道我是怎么丢下那个断了胳膊的人又顽强地走回了住处。等我回到公寓里瘫躺在沙发上休息,我发现自己已经几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但同时知道这只是错觉——药已经撒上,绷带已经缠过,没有内脏破裂,我不会死,只是这一阵一阵袭来的疼痛与恍惚令人止不住地恐慌。安迷修敲响了我的门,我猜他今天又忘了买咖啡。我讨厌那个味道,但为了能让他有一个来打扰我的理由,我在橱柜里准备了一大包。打开门之后他皱起那对英气逼人的剑眉,我猜他闻到血液的腥味。


不出所料,他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开始思考。


安迷修会想听见什么,我回家路上被抢劫了,被捅了一刀,我回家路上太不小心了,摔在尖锐的什么东西上,甚至我在路上英雄救美,你扶好下巴,然后可以开始夸我了。这里有一万个他可能可以接受的理由,但我却一个也选不出来——我真的很想看看他的表情,突然发现他的邻居不只是个总是对他冷嘲热讽的年轻人,还是个以出卖荣誉的方式使自己和弟弟苟且偷生的黑拳选手。怎么讲,同行见同行,两眼泪汪汪嘛!


但我猜他不想听这些,因此我默不作声,他的手摸到我的腹部,动作很轻,做样子一般在绷带上滑过一周,我并不希望他像这样碰我,因为在设想里,这一步应该是更加暴力的,我用事实摧毁他,或者他用他的坚韧逼疯我。但是已经发生了,我没有想过这个情景会如此平和,因此不知道如何应答。


雷狮这人似乎只擅长处理极端画面,对过渡与缓慢的进程一无所知。


他指指伤口:“做了阑尾炎手术?”


思路清奇的猜测使我哑然失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那事情可就大发了,雷狮,因为这地方应该是女人的子宫。安迷修冷静地陈述着,又按了一下那处伤口,这回使了点劲,一阵密集尖锐的疼痛刺穿了我的意识,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扶住门框。他停顿了片刻,伸手捧住我满是冷汗的脸庞,犹豫地将自己的嘴唇送上。这个吻仅仅停留了一瞬。


不会死吧?安迷修松开手,再一次认真打量起伤口来。


即使要死你也帮不了我了,难受吧,你的骑士道肯定对它屁用也没有。


我耸耸肩,决定不再隐瞒自己工作性质的恶劣程度。安迷修进屋里拿他的咖啡,在我的桌上泡了一壶,然后自顾自地给我讲起故事来。他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九岁时他有一个朋友,有一天他们一起在草地上玩着球,对方的身体在某一次踢起球时被一道闪电突然击中了。他没有为他的朋友呼救大喊,茫然无措地环着对方的身体,直到太阳变小变红,变成一团小小的火球沉入地平线,即使用尽力气拥抱也再也没能让怀中的冰冷物体暖和起来。


哦,你吓坏了然后尿了裤子?我挑挑眉,不以为然。


不,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死亡。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这句话时露出一副遥远回忆的神态,眉眼间没有半分惊惧。我只是从那时起才开始认识它。


“想什么呢,我不会再给你机会进一步认识它啊?”这话说得很实诚,我是不可能死的。


“也许如此。”安迷修又皱起眉了,“但一定很痛。”


好吧,的确如此,既然死不了,管那么多做什么。想到这儿,我主动伸出手去揽住他亲吻,他没有半分反抗,但没有闭上眼睛。


他色泽明亮的绿藻蓝虹膜像一圈幽深的海湾,将我的急躁与欲望包裹。在那之后我们正式开始交往。我仍然搞不懂我究竟是希望他坍塌还是希望他崛起,只知道每一日醒来见到他都是全新的,而我的想法只有不择手段地再毁坏他,以只有我能做到的方式,然后再看他爬起来将自己拼好,告诉我他永远可以一二三四再来一次。


以为循环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我告诉自己,我要在血与暴力的缝隙里寻求清醒,在意识的防线上漫长地行走下去,直到我们都找到一条出路——直到我与他都重获新生。




但是这一切都会迎来结束。


秋已经在这所高中里当了两年多的教师了,听说正在找路子转正,我猜她终于想到让两个青春期的大男孩为了她的工作变动搬来搬去根本是件没必要的事,决定在这一块彻底安顿下来。嘉德罗斯为此感到非常高兴,尽管他在我们面前一直试着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我读得懂他在想什么。


“她肯定能转成正式教师,我跟我爸提了这事,他答应我要是期末保持年级第一就打电话给学校说一声。”


嘉德罗斯对此胸有成竹,认为自己做了件大好事。你不告诉格瑞是你的功劳么?我想起这茬,或许那个平日里冷着脸的少年听了这事会露出点别的表情,按理来讲应当是眼前这小屁孩邀功请赏的最佳时机。但出乎我意料地,嘉德罗斯撇着嘴,抱起手臂摇了摇头。


“你可不要跟格瑞去说这事……哼,他没必要知道。”


怎么,玩默默付出一往情深的那套?我笑得快翻了,方才尽力装出严肃沉稳模样的金发少年又一次崩了人设,黑着脸狠狠踹了我的腿一脚。笑归笑,我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上流社会人物可以引来很多麻烦,尤其当这位李刚还是你爸的时候。


可格瑞肯定不会听说了你爸是谁就来向你献殷勤啊?想什么呢兄弟。


闭嘴!我就是不想说。他向花店另外一边张望,格瑞站在那儿包扎花束,没有听到这一边正在发生的谈话。我疑惑地打量了他好半天,然后啊了一声。你该不会是在担心你们有阶级差距会给格瑞带来压力吧,这都改革开放多少年,8012了……


然而对方脸上是被我说中的表情,怕不是在认真觉得这是个问题,我哭笑不得,指指站在那边自顾自工作的男孩:“哪儿有这么多有的没的,他哪里需要你这么保护,又不是温室花朵,信不信格瑞听见这比喻要来主动揍你啊?”


嘉德罗斯的眼睛亮了亮。那不是更好么。


算了算了说不通,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彻底放弃开导高中生的感情困扰。你爱说不说吧,不过我觉得格瑞肯定不喜欢你暗箱操作。从抽屉里翻出账本,我准备开始算算这周毛利,不料嘉德罗斯很在意我的说法:“你觉得格瑞会不喜欢?”


谁会喜欢被瞒着呢,这不理所当然的吗?我翻了个白眼,敲起计算机来。好事坏事都一样,没人喜欢被骗,就算是为了他好本人也不一定真的高兴,小朋友,坦诚点,不用想那么多。


听了这话,他眯起眼睛,半弯下腰来打量正埋头算账的我,半晌突然开口,“雷狮你是不是被谁骗过啊。”


我顿时肩膀一僵,抬起头看见对方审视的目光,意识到自己好像是有点反应太过明显,清了清嗓子。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小矮子来猜?嘉德罗斯不理我,大概认为自己扳回一城,忍不住又赏了我一脚踹,转身哼哼着就往格瑞那边靠近,头也不回地大声嘲笑我:谁猜你的事,照照镜子是什么表情啊,有本事就给我哭出来啊!


我一抹脸,努力克制现在就动手将嘉德罗斯扔出店门的冲动。我猜他没有说错,尽管手边没有镜子,但我感觉得到自己表情确实比想象中还要难堪。难堪归难堪,在灰头土脸地败退后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做法从某些角度而言也没有错——我的亲身经历已经充分证明,有些事情的确,是不知道会比较幸福的。




问题是,要是真相近在咫尺,向人露出一条让人心痒痒的尾巴,又哪有几个人会选择将袋子里的猫放走?抓出猫的下一秒立刻就能体会到什么叫做面对现实的煎熬,然后开始后悔,就像打开了潘多拉宝盒,出来的灾难毁灭不了世界,但毁灭一个你是绰绰有余了。


我不好意思说当年我曾是个羞涩少年抬手放手风花雪月,但确实偶尔还会做梦,偶偶尔梦到猛烈的阳光与温柔的大海,如今脸皮厚实行事散漫至此,怎么着安迷修也他妈至少要分走一半的锅。虽然那一刻我真心希望嘉德罗斯滚出视野,但也特别想把人叫回来,告诉这方才还嘲笑了我的小朋友一件我八百年前明白的事:


有些人是注定不适合用来相处或者恋爱的,这一层纸一辈子都不该被捅开,只能一辈子与对方似是而非地纠缠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将关系保鲜保质的办法。不想结束的唯一解决方法就是不要开始,就这么简单。


嘉德罗斯并不懂这个道理,由于年龄所限,一切都停留在动嘴皮子多过实际行动的层面。还年轻得很呢,张口就说一辈子未免太过猖狂——嘉德罗斯曾经非常得意地告诉我,他一定会追在格瑞后面跑一生一世,我差点笑死了,在这条路上仿佛已经远远预见结局:就像那些不给你交代具体细节的三流装逼小说,无人娶妻生子正常工作,每日都闲得慌要制造解决各类事件,然后每一章都充斥血肉横飞生死离别的魔幻剧情。


这他妈才是最不正常的部分,而且很显然一切都永远不会发生,永远不会。


然而最后被打脸的仍然是我。


事发时我还抱着盆菊花在摘除杂叶,大早上的没有客人,我乐得享受清闲,将积压许久没能卖出的盆栽都拉出来重新修剪。一个下着大雨湿热无比但仍然显得美好的珍贵早晨——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持续一会儿,格瑞便浑身湿透地出现在门口。今天是工作日,这人显而易见翘了课,还淋了满身水,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我问他这是在搞什么花样,格瑞嘴唇翕动两下,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她骗了我。”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好不容易上楼找了条自己的干毛巾搭在对方头上,手机便催命一般响了起来,只好先放着格瑞接起电话,然后听到秋的声音。格瑞在你那儿吗?我斟酌了片刻,撒了个谎说没有,没来我这儿。


如果见到他就立刻打电话给我,然后告诉他——我很抱歉。秋的声音被信号传输后失真了,也许我与她现实里见面太多,电话里传来的声音相比之下少了热度,只有仓促干瘪的话语和隐约的抽吸声。挂断后我转向格瑞,对方将毛巾披在头上,站在玻璃墙的这一侧,向外凝视着被雨水冲刷的街道,背影凝滞了一般伫立不动。


秋说她很抱歉,我只是带话。我说道。他点点头,仍然什么也不说。


我沉默,他也沉默,只有雨的声音在不知疲倦地作响。不知过了多久,这连绵不断的雨里终于响起了更加急促有力的踏水声,是嘉德罗斯伞都没撑就跑了过来。从学校到这儿得有一段距离,他的身上湿透了,但声音仍然高昂明快,怎么回事?他问道。你没来学校。


“……那并不是车祸。”


格瑞答非所问,低垂着眼睛,拳头却紧紧地攥住了。嘉德罗斯用眼睛在问我怎么回事,几乎要喷出火来,然而我没法提供任何靠谱答案,只能站在一边假装自己是个背景板。金发的少年只好自己开口,“你说什么车祸?”


是被杀的,不是意外,是谋杀。格瑞仍然低着头反复念着这几个字词,陷入魔怔了一般絮絮叨叨,然而神色却平静得叫人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嘉德罗斯与我一齐惊住了,又对视一眼,我问道,什么谋杀,有谁被杀了吗?格瑞抬起头,毛巾从头顶上滑落,僵硬迟缓地向嘉德罗斯伸出手,被对方一把就紧紧抓住,小矮子急了。你说啊格瑞,怎么回事?


他们是被谋杀的,我的父母被杀了。他张了张嘴,摸上自己的脸颊——有温热的液体沿着曲线滑下,尽管这只是一点眼泪罢了。嘉德罗斯抓着他的手松开来,改而两手一齐扶住他的肩膀,也同样嘴唇张张合合,半天一句话也没有吐出来。


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我也不知道,在夏雨纷纷的阴郁午后,我们同时失语。


对那个曾一无所知的格瑞而言,大彻大悟的过程与事情运作的本质同等残酷。前些日子与嘉德罗斯的对话仿佛竖起一面巨大旗帜,我讶异的是这样的事秋可以成功对他隐瞒十年之久,然后在一个最平淡无奇的日子里突然露了马脚,因为一件最稀松平常的事:格瑞昨日在大扫除时将书柜搬开来清扫灰尘,却在柜子与墙的夹缝中找到了当年导致他失去双亲的事件的档案。一份法医报告的复印件将事实真相冰冷地一条条列举下来,两人均在车祸前死于脑后钝器重击,一击毙命,之后遗体被车轮碾过,掩盖作案痕迹。


正如每一个选择息事宁人的悲情主角的朋友,金的姐姐选择了照看主角的儿子,带着尚且年幼的格瑞的远走高飞,辗转各地,最后来到了这里。


我烦躁地啧了一声,转身走进储物间,还是给那功亏一篑的女人发了条短信,格瑞没事不用担心在我这儿,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让他静静。再次走出来时便看到嘉德罗斯已经坚决地伸出手臂,姿态滑稽,但不容拒绝地紧紧抱住了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格瑞。


灰发少年的头埋在他的肩上,环住对方的手死死攥住他后背的衣料,那是紧握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的力道,在嘉德罗斯的背上拉扯出撕心裂肺的褶皱。我以为我是个砍不到自己身上便不会痛的稻草人了,但那几条裂缝一样的褶子太过扎眼,我不由得闭了闭眼睛,在黑暗之中,我见到另一个人的身影,他在朝我微笑。


是的了,这种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全世界骗成了瓜皮的感觉——我再清楚不过了。


·


事情已经过去了。原本便潮湿腐烂的出租屋里不再有昏黄的灯光,再也没人回到那儿,记忆里色调发旧的房间里不再有雷狮与安迷修,灯下仅剩我所熟悉的黑暗。


我本不想讲述那些——不想讲述安迷修是如何精心策划这样一起绝妙的长期潜入;不想讲述他是如何忍辱负重,勉强自己住在这样随时可能垮塌的廉租房里,适应糟糕透顶的热水器与时不时发出怪响的炉灶,只为了让那个落魄枪手的人设更加可信;不想讲述他是如何以身作饵引诱了我,然后彻底骗过拳场里的赌客与庄家,彻底骗过常年在隔壁巷子里聚集的混混群落,甚至彻底骗过我哥与他背后一众参谋。


然后彻底骗过我。


那些日子里我带他出入拳场,最开始的理由不过是想让他赢点小钱罢了——我知道那一场我会输,我是看着我哥与那位衣冠禽兽握的手,那代表着他们又合作愉快了一次,空箱子与装满的箱子做了个心照不宣的交换,而我的任务就是尽量自然优美地被对面的选手摔摔打打爆成猪头。


安迷修与我都是穷光蛋,我曾亲眼见他将一袋仅供一人用的咖啡分成五份煮,每一份都注半升水,连咖啡渣也要倒进机子里几次回炉。于是我说,你跟我去一趟我的办公室么?带上五百块钱差不多。他狐疑地看我一眼,大概觉得我可能要把他骗去卖掉器官,但仍然选择相信我,披上那件内衬有洞的风衣后与我一同走出门外。


秋日天气转凉,他还没有件像样的羊毛衫,我把黑色围巾借给他,然后自己被灌了一领口的寒风。我们俩一起在风里哆嗦,怎么这么冷啊?他嘟囔着,我笑他身体素质太差,然后又补上一句,等会儿去了就不冷了。


这是实话,地下拳场的通风设计能让每一个在里面待超过十分钟的人将工程师的亲娘骂个来回,比起那种正规场地,这里更像个满溢着汗臭钱臭的熔炉,燃料则是一个又一个被扔进擂台中心的选手。等会儿我们分开进去,你得假装不认得我。我一边搓着胳膊一边给他计划。进去之后左转,有个售票处一样的地方,你去买五百块钱我的对手赢,记得表情犹豫一点儿,手指在我的照片跟对方照片之间来回挪一挪,假装第一次来赌,这样比较安全。


……我确实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安迷修神色暗了暗,我心想这人平时正义感爆棚,给大记者编新闻都能编得义愤填膺,上次写一个虐待儿童的案件跟进,就差在文章里把矛头明白戳在政府脸上(尽管他的正身收到稿子不到半小时就将这篇打回来修改,还狠狠骂了他一顿),或许是不乐意自这样的比赛这样的赌局里获利的。


可代笔的事都干了,现在要说不愿赚这样的小钱,岂不是做婊子立牌坊玩得飞起?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勇气说自己还有自尊心,说到底生活所迫,大家半斤八两,能赚一点是一点,能一次喝一人份的咖啡不比忍受杯里淡得出鸟的马尿好?


我见他神情仍然犹犹豫豫的,只好摊手。你别以为打假赛很容易好么,输给对方还输得像是差点打赢了一般可是个技术活,别提多累了,你就当帮我从那黑心老板手里多赢辛苦费回来,不就得了?


他听了之后面颊抽动两下,我知道是在憋笑——这人总是被我逗乐之后还死不愿承认,要绷着那张脸与我作对的,但气氛显然缓和许多。在十字路口我停下了脚步,目送他先走进那座我十分熟悉的不起眼的长条建筑物。


楼上都是五花八门的皮包保险公司,从偏门走进地下,那才是游戏开始的地方。那天我们很顺利地赢了两倍,因为我是这场比赛的大热门,谁也不知道我会在关键的最后十秒倒在一套狂风暴雨般的组合拳下。当我的脸颊贴上擂台冰冷的地面,我清楚地听到台下一片惊呼与嘘声,然后缓缓闭上眼睛,站起来,站起来!那声浪一遍一遍扑面而来,我却内心毫无波动。


因为我并不想站起来,我只想大家都可以活下去,想大家都能活得好,想得太多了没有丝毫余地,就再也没有力气能站起来。


我一直躺到裁判宣布判负才爬起,教练把我扶着,低声告诉我做得不错。不用去看我也知道安迷修在人堆里看着我,在擂台顶部强烈的白灯照耀下,周遭没有被光笼罩的一切都显得黑暗模糊,安迷修的脸想必埋没其中,我很高兴我不需要看到他是什么表情。赛后我们一起回去,到家之前在楼下饺子店一人来了一斤水饺。我们吃得一言不发,那是我们第一次一人点了一斤而不是半斤,安迷修请了那顿,他说我肯定饿了。


透过从热腾腾的碗里飘上来的白雾,我再一次去看那双绿得发蓝的眼睛,然后发现里面有我无法理解的东西,我不愿改变,他也拒绝去诉说。


在那之后安迷修出入我的工作地点愈发熟稔,我哥曾暗示我的新男友长得不错,我给他的鼻子来了一下,他第一次没有当着我的面发火,只是撂了狠话说走着瞧。他没精力来教训我,这得益于雷王集团经营不善,所有人都几乎自顾不暇,只剩下一层体面的表皮了:一旦被真正体面的人撕开它,一切就会如海水漫过的沙堡般坍塌。


但那时我并没有将安迷修与这一系列变故联系到一块,因为我光顾着幸灾乐祸,我家过得不好我就高兴,管他什么原因。而且恋爱的甜蜜真的会冲昏人的头脑,我与安迷修在一起看起来如此顺理成章,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理由不在一起。


就算有人跑到我面前告诉我,所有暗潮涌动就在我与安迷修接吻做爱牵手的间隙里统统发生,我也一定半个字都不会相信。


因为他在我眼前的模样如此叫人着迷。那些想要将身子拔出泥沼的挣扎,对我的自暴自弃流露出的失望愤怒与最后仍然保留的沉默,以及每夜凝视窗外世界,发觉自己被无数钢筋水泥无形包围绞杀的痛苦,他妈的真实到让我做梦都觉得心痛。


总而言之,谁能相信呢?当我站在拳场的更衣室里,听到外头骚乱的声响,然后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时——我透过单向玻璃的小格窗向外看,第一次见到安迷修手握枪支的模样。他的身后跟着一群显而易见是条子的人,却叫我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地都在听从他的指挥,将现场迅速清扫。


我那位蠢哥哥在贵宾看台上被拷住双手,他对着安迷修说了什么,对方一言不发地挥手示意其他人将他带走,没有作出任何回答。我猜我哥是在提我的事——但他们俩谁也不会想到,本该在家中睡大觉的我因为不小心将外套落在衣橱中,又一次返回了这里,就在这间狭小的,装修粗糙的更衣室,远远地望着他们,露出了可能这辈子最讥讽绝望的神情。


真相总是被最稀松平常的举动揭露,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定律,但在我身上演绎得淋漓尽致,生活把我秀得头皮发麻。若只是一件外套,我也不会今天就来取,着急着回来的理由是有三张票放在它的口袋里,一张给卡米尔,另外两张给我和安迷修。


这几年来我的确是攒下了一些钱的,我说过,我无时无刻不在为摆脱这种操蛋的生活而准备着,用麻木的外表麻痹我的敌人,却没有一天不想着要离开。


趁着雷王集团的几位大哥救自己都难的这段时间,我悄悄为我弟准备好了后路,只要出了国,没有人在这时期会为了个私生子而大费周折去差了好几个时区的地方抓人,正好再让他留在那边读书,可谓万无一失。


原本计划只是如此,但钱还有多,我便打算起我与安迷修的未来,在地图上点兵点将选了个地方买机票。我将所有的资产都托给一个洗钱公司帮我悄悄转移,这个叫鬼狐天冲的人很有本事,那天告诉我服务套餐打折,假身份证+社保+财产漂白送一份人身意外保险。我接受了这个建议,第一是我觉得我确实随时可能从这份保险里获得天降巨款,第二个,也是最重要的那个原因:那时我觉得我——或者我和安迷修,是不可能在这种地方结束的。


等到我哥玩完了,我们要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走得越远越好,然后在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开一家安迷修他曾经设想过的花店,别的什么也可以,闲暇时间我可以看看足球,他可以继续写作。总之是不可能结束的,我知道安迷修有多渴望重新开始,我知道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放在他的眼前,他一定会欣喜若狂。


因此那个站在那儿熟练指挥的安迷修,我压根就不认识,口袋里原本作为惊喜的那两张纸好像变成了两块秤砣,把我的心拉扯着坠入谷底。就像人死之前会忆起他不值一提的人生一样,与安迷修这两年以来的种种迅速滑过我的脑海:我发现我们不曾真正有一刻彼此坦诚过,有过如此多的犹豫,欲言又止,将碰未碰,要说不说。


这些稀碎的征兆组合叠加,变成了一个宿命,一个外人无法理解其缘由的结果论。我们完蛋了。我抓紧外套,放轻了脚步从后门离开,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能听我说。我闭紧了嘴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却累得仿佛已经喊到喉咙嘶哑。


我在家又待了两天,将卡米尔送上飞机,期间还与安迷修见了一面,第三天我自己飞往新的城市。飞机起飞时是夜晚,我身旁的座位没有乘客,我忍不住开始乱想,或许他或她像我那天一样遭遇了什么不幸吧,说到底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事不是吗?


盯着机翼上忽明忽灭的灯看,我想到安迷修屋子里那盏时好时坏的台灯,心境愈发晦暗。安迷修或许还以为我待在家中,但想必明天或者后天就会发现我不告而别的事实。那一夜我坐在高空几千米处被难以忽视的引擎轰鸣包围入睡,其余的整个世界都变得沉默寡言,它们安静地陪着我。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在骗我。


我十分清楚安迷修的所作所为带来了怎样的好处。必须承认,所有留给我用于筹划逃脱获取自由的机会都是在他来到我的生活里之后出现的,警方在不停地削弱集团的势力,若非如此,卡米尔不可能找到空档脱离监视,也不可能有机会坐上飞机,我也同样如此。安迷修作为卧底,将我一直想要的东西变相带给了我,我理应感激。


但我愤怒得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了,我气急败坏,简直想将安迷修头都绞下来,但是又想到他先前在我面前不过装装单薄体弱,其实抬起一脚便可以将那时台上的倒霉选手踹出擂台,根本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暴跳如雷,想抓起安迷修的领子问候他祖宗,但是又想到这人一定有一套一套的为了社会安定为了国家和平的说辞,一定是鸡同鸭讲,指不定想起来了还会把我一起抓进去改过自新。我冷静下来了,我决定一走了之。


我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从五年前的最初到三年前离开的那一天,我无疑是在做梦。


直到现在,终于能够将事情一件件拎出来分析清楚,不至于半途因失去理智大发雷霆而中止,我发现这件事情原来这样简单。我太能理解格瑞的心情了,这人与我那时的处境看似千差万别,实际上根本是一模一样的——被最亲近的人隐瞒最重要的事,然后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一个高中生是不可能大哭大闹一场再回一次案发现场就成功找到当年害死亲人的元凶的,连电视剧现在都不这么编了,格瑞也不是名侦探柯南,更何况那是将近十年以前。他只能感到愤怒,然后发泄,感到不公,或许流两滴眼泪,就没有可以做的事了。嘉德罗斯与他同等明白这个道理,那个拥抱似乎就已经是极限,没人能帮他,他自己也帮不了自己。


但嘉德罗斯仍然紧紧地拥抱他,我记得他以前与我说过,他厌恶软弱的人与事物,只会让他觉得它们像虫子一般渺小,令人不屑一顾。可他现在正接受着格瑞的软弱,他将他抱在怀里,任由对方将眼泪抹在他肩上。他比格瑞矮上许多,因此那姿势简直好笑透了。


可手臂的曲线看起来如此执拗,仿佛不知天高地厚地企图阻拦一切伤害,即使刀刃砍上去也会听到将其狠狠弹开的脆响。


那个下午过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谁也没有与我说起,但我心里有数,不管那一步有没有踏出去,不管先前他们对彼此怎么想,如今这两人内心自己一定已经有所察觉。旁观者确实很清,正如最开始我说的,我不想成为一坨在暴力恋爱当中被毁灭的牺牲品,然而木已成舟。秋与格瑞的关系并没有发生质变,她仍然是他的监护人,相处的气氛在我看来与先前也并没有什么两样,仍然看起来像没头脑与不高兴的亲子版。


或许她弟弟金在这其中周旋产生了不少作用,但我想格瑞原本就没有打算怪到任何人身上。他一直是这样的性子,比起指责对象更关心解决方案,而这件事显而易见地暂时处理不了。我发现格瑞确实与我有许多相似之处,因为我还预感到他的去向,两个月后,他在大学志愿里填了好几所当年父母所在的城市的大学,摆明了没打算善罢甘休。


“或者只是想回到那个地方看看,你没考虑到这个可能性吗?”


格瑞毫不留情,再一次操作着他的红色马里奥跳下来吃我的金币,然而这次我反应够快,没让他得逞。房间角落里放着他的巨大行李箱,他只是来跟我道别的,再过一个半小时他就要坐上大巴,然后再两个小时他就该在火车上泡方便面吃晚饭了。


你会只是去看看么,不可能。我将嘴里的棒棒糖换了个腮帮子,自从嘉德罗斯与格瑞开始撺掇我戒烟,理由是花店里这味道会赶跑顾客,这东西就成了无可奈何的替代品,甚至被来买花的秋调侃说这是想变得可爱。其实不抽也行,味道没什么好留恋的,只是嘴没有事做总觉得奇怪。


他这一次没有反驳我说的,安静了下来。我又咬了咬那根糖:说起来嘉德罗斯人呢,我们在这儿玩游戏,他在搞什么飞机。


他确实应该上飞机了。格瑞冷静地指出事实。飞国外时间很长的,我们可能有十几个小时听不到他的消息。


最后还是出国了?


嗯。他爸安排的。


空气再一次安静下来,我想了半天该说啥,想得人都通关了还没想出来。格瑞把手柄放回小抽屉,我看了他一会儿,开口说道,你还会跟他保持联系就行。


因为日子就是这样,总有人不可避免地要分道扬镳,无论多深的感情,就像这两位一样——到最后数一数,发现也才相处了将近两年罢了。而一个人真的可以有很多个两年,稍想一想便知道前方还有更多在等着自己,便会对未来充满决心,便不会再对眼前的别离踌躇不决。他们俩一个能不说就不说话,一个对平常人压根不屑开口,能在临别之际整出什么戏来?


我这样想着,觉得自己确实有在期待比这更多的事发生。


然后我就普通地把人送去巴士站了。这也是一个午后,但是今日天空万里无云,宜出行,搬迁,祭祖,以及——我还没来得及在手机上把日历翻到最后,就撞上了身前的人,下巴将将磕在对方头顶狠狠来了一下。行吧,幸好格瑞长得不高,我疑惑地看向格瑞,他好像是僵住了。


顺着他的眼神望去,我看到那个本应是我们目标点的巴士站,站牌旁却有个不应该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人。嘉德罗斯倚靠着他的行李箱,像是已经被阳光炙烤得失去了脾气,难得像现在这样完完全全站定在某处。我清楚地看见格瑞惊讶地张开的嘴,然后那个名字被吐出来。


“嘉德罗斯?”


对方听见他的声音猛抬起头,然后整个人的色彩饱和度立刻拉高,将行李箱扔在原地,快步朝着格瑞走了过来。格瑞在最初的惊异后感到的一定是铺天盖地的疑虑,全都写在那双拧起的眉毛与微眯的双眼中,他追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老天作证,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好确认自己不是出现幻觉。如果这确实是真的,嘉德罗斯第一次在我面前显出这样一种手足无措的窘迫,眼神都快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尽管以前他也有些被我嘲讽而恼羞成怒的时刻,但这显然没法相提并论。


格瑞在那种眼神中也开始手足无措,仿佛这是什么传染病症。我看看方才没看完的日历,宜嫁娶,顿时有些了然,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们中有谁要视死如归一把,喊出我喜欢你了——但是时间过去了十秒又十秒,他们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又像是知道会发生什么一般,他们两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自己或者对方的先一步开口。


我不幸地再一次成为了背景板,但此时此刻我已经不在乎这件事了,只希望他们别再挤牙膏一般将原本就很明了的事越拖越久。就在我已经等不下去,转身准备打道回府,甚至已经走了两步时,我终于听见背后传来了嘉德罗斯的声音。


因为我实在是太想见你了,就,你明白吗,我太想见你了,格瑞。


那声音是如此确定而饱含热情,我倏地回过身去,看见嘉德罗斯已经上前一步,抓住了格瑞的手。他直直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这一下出击没有给对方任何逃开的机会,一球到底毫无回避。我看不见格瑞的神情,但我已经咧嘴大笑起来。我知道格瑞拒绝不了。


我想即使再过一百年,格瑞也不可能去学会如何招架这样的一个嘉德罗斯。


是的,我也……很想见你。


我听见格瑞无比平静地如此回答道,正如他无比平静地劝我戒烟,无比平静地在楼上告诉我嘉德罗斯要出国,以及自己要回到那座充满回忆的城市去——他无比平静,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嘉德罗斯的确原本是要出国的,他只不过是突然反悔了而已。而已?那可是价值上万块的机票与价值不知道多少万的大学!我快被这败家子逼疯,想当年追逐爱情时买了个千把块机票就觉得自己已经很情根深种,现在轮到这两个小年轻,发现自己根本不够看。


他当着格瑞的面撕了那张机票,然后跟着人一起上了巴士,据说在火车站也没有因为无票而遭到阻拦,还一起在火车上吃了方便面。他的父亲实在过于有名了,没有哪扇门可以在他的面前坚持关闭五秒,这原本听起来真像个冷酷的黑色政治笑话,但放到嘉德罗斯身上,我就只是单纯想笑。


还有很多事要考虑啊!比如那位父亲到底会不会坐视不理,他的儿子可是追着同性恋人,求学路线从国外歪到了邻省;比如他父亲的特权足不足以让格瑞的那所大学也对他立刻大门敞开,以及这其中种种会存在的困难险阻;但是这一切考虑了就没有意思了!正因为这是没有考虑过的选择,格瑞才会选择纵容他,且纵容得义无反顾。


我意识到我只是在嫉妒。


因为在好些年前,我也曾有过义无反顾愿意与我一起离开的人,他骗了我,但是我仍然喜欢他,我仍然喜欢他,但是他骗了我。我不想留下这样遗憾的印象,尽可能地想将情况描述得惊心动魄一些,以强迫自己相信那不是一段如此连绵不断的忧伤而杂乱的时光。可它就是。


出发前一天的那个下午,我已经心灰意冷,但仍然与安迷修出门散步,权当告别约会。那时雷王集团已经彻底垮塌,我假装自己不知晓原因,安迷修看着我,嘴唇翕动,然而最后他仍然没有说。


我不再需要上场,也没有人来给我指令,不需要赢任何人也不需要输,我连比赛也没有,彻底变成无业游民,好像比那些听起来浑浑噩噩的日子更痛苦了,因为那时候至少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只无头苍蝇,漫无目的地等待着飞机票上的日期。


安迷修与我一同沿着海岸线向前走,他似乎心情很好,我并不知道是为什么,在我发现他是警官之后,以往一切的真实性都在我脑内打上一个问号。我们路过一个占卜的摊子,安迷修说想要算一卦,我说没有必要。


因为我不相信这个,算命人是不会说真话的。一个老女人煞有介事地握着你的手摸来摸去,然后告诉你,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与这一天没什么不同,你的人生没有跳跃,没有转折,所有的日子都会如同今天这样无聊而漫长,直到你死去。也许会有一些特殊的时刻,但人们在几年几十年里将它们彻底忘光,连你也一起彻底忘光,这时候你就是彻底死去了,好现在付钱吧——如果算命人像这样对人实话实说了,不被赏个巴掌都该谢天谢地。


然而安迷修坚持拉着我说我们算一卦。


他没有带钱,我连门钥匙都交到鬼狐天冲那里去了,此刻身上几乎什么也没有,摸遍全身上下才摸出一张烂了角的五块给人,占卜的虽然嫌钱少,见我们确实没钱倒也不再死皮赖脸的要,用一副牌上上下下摆开,让人眼花缭乱地操作了一番,最后告诉我们八个字:逢凶化吉,破镜重圆。


哈!我差点笑出声来,因为我知道结局会是如何,这占卜毫无意义,到界了就是到界了,绝没有再往那边边角角延伸一两米的道理。安迷修很以为然,将写了这八个字的纸条收进衣袋。现在我们是两个身无分文的穷鬼,等一会儿没有公交车坐只能走回去,但安迷修看起来还是很高兴,自从在拳击场目睹真相的那天之后,他的心情似乎就一直很不错。


我的口袋里仍然装着那两张机票,我突然很想问一问他。我问了,我说现在我莫名其妙失业了,要找新工作。我说你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有钱的话。安迷修叹了口气,有钱我就自己去开个花店了,还轮得到在这里与你扯?


我说如果我想离开这城市呢?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安迷修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看我,我可悲地发现那双蓝绿的眼珠子在阳光下仍然那样好看,映着海水颜色时会变得深邃,好看得一塌糊涂。我当然愿意,你傻吗?他笑弯了眼睛,声音里有一股笃信的味道,就好像这个问题他曾回答过无数次。


那张机票在口袋里,被我紧握着它的手揉皱。


我开玩笑的。我说道。当然还是要在这边先找个正经工作,过段时间再想别的。


安迷修无所谓地耸耸肩,沿着这条小道继续向前走去。海风将他棕色的发丝扬起,然后顺带吹迷了我的眼,泪腺受了刺激,几乎要往外冒出水一样的难受。我将那张有安迷修名字的机票取出来,端详片刻,刷刷撕成了碎片抛进海水里。第一个反应是我要告别过去,后来我才迟钝地意识到,我只是害怕下一秒我就忍不住将它拿到安迷修面前,然后问他要不要去。


这会是个蠢问题。我揩了一下眼角,发现还很争气地没有哭。这真的会是个蠢问题。


“在后面站着干嘛?前面还有地方可以逛呢。”


是安迷修在喊我。我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去想那些碎片和那条逢凶化吉,大步向他的方向追赶。我知道明天我就会悄然离去,但现在我还可以活在梦里。


我没有告诉过他,这个梦我愿意一直一直做下去,因为他确实是如歌岁月里最甜蜜而内里峥嵘的一杯酒,而我也是真的认真地为他一醉不醒过,他在前方身披光芒,我被那陌生的模样刺得眼都瞎了,选择逃离现场:懦弱与勇气一并在我身上发挥作用,我知道其实所有人都配拥有结局。


但不应该是我们,我们不配。




该讲的都讲了,于是故事回到了开始:在那之后安迷修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可以肯定地说的只有——事情已经过去了。从三年前来了以后我便一直在强调,要乐观向上。事情确实已经过去了。


只是我没法不去想他,在格瑞与嘉德罗斯的身上,我见到了那样多曾经可能在我与他身上实现的可能性。我回忆那些细节,我看着别人有说有笑地自各个方向往我的世界里来,最后也只能目送他们成双成对地走。然后就不再日日枯等,因夜夜无梦而失魂落魄地在夜最深月最明的时候睁着眼,醒来之后便四顾茫然,光阴飞逝,兜兜转转。


事到如今,也不指望还有谁能来给我一点儿惊喜了。我望向对面,箱子已经在门口堆成小山,然而新的店主却迟迟没有出现。


我兴趣缺缺,午后阳光太熬人,透过毫无作用的玻璃墙,热量源源不断输送进来,快把我与周围高矮盆栽一同烤熟当场。赶紧找地方休息,我拉了一半帘子,整个人都半瘫在花店门口的老人摇椅上。这玩意儿是嘉德罗斯当初为了嘲讽我年纪比他大买来送我的,现在躺一躺,居然还怪舒服……不对,我只是想在这儿等个外卖,来了就立刻进去。


然而我不知道,最恐怖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发生。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自己确实在做梦,因为躺在这儿确实挺舒服的,睡着也无可厚非。梦中的人沿着街道向这边走来,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那堆箱子面前弯着腰鼓捣,然后又靠近我的店面,隔着面玻璃墙站定在我面前。


我努力睁大眼睛打量他,他的身上围着条围裙,手里拿着还未拆开包装的与我同款的园丁花铲,此刻也正瞪大着那双蓝绿蓝绿的眼睛看我。


哦不用问,毫无疑问,这是安迷修了……唯一的疑问只有这是真是假。我觉得自己是太累了,终于开始做梦,但偶尔梦里见见也无妨。那如果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就得现在跳起身来赶紧逃跑,因为我确确实实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应对他。但问题应该不在这儿……这是真的假的?


“雷狮?”


魔音穿脑。


操,我醒了,我跳了起来,我开始逃跑。


我回到这个注定使我无法活得平凡的操蛋人世。


-fin-


没有什么想说的,过太久了(………………)

总之遇事不决先感谢购买吧!(靠

今年应该有几次机会再次出现在你们面前的,托某位可爱的主办者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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