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响响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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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岚】通俗小说2(完结)

写完了,前篇走(1)



如何是好。


像这样的时候该如何是好?所有的剧本,台词,广告分镜,可能会令人心动的独白,主人公费尽心思的唯美动作,都不适用于他与濑名泉之间。现在他的手掌心没有写满关键词的小卡片,要毫无提示地将这场表演进行下去,还得绞尽脑汁想出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他失去了将事情掌握在手中的权利,因为是他先察觉那些感情的——所以他就输了,就这么简单。


他将作为礼物的耳钉每天戴着,原本那一只收进了抽屉里。至少这一点东西他还是能享受的——至少能正大光明地戴着对方送他的东西,影片美伽问他那是不是濑名泉送的,他笑着承认了。


“耳钉啊……总觉得不怎么像长辈会送给晚辈的东西,不过听小岚以前说的样子,那人的性格本来就很奇怪,这样想就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了。”


“真失礼,泉可是个好人呢。”他将饭盒里的饭团拿出来一个放进影片美伽的盒子,夹走了对方的小半块肉饼,“我可是非常感谢一直以来照顾陪伴我的泉。”


“不过那人的重心还是放在家里另一个孩子身上的吧,毕竟是从很久之前就一起生活的……我能感觉得到,小岚很喜欢那个姓濑名的人吧?”


“算是吧。”他苦笑,大概是自己因为觉得对方不像会将朋友的事四处宣扬的人,与他聊了太多关于濑名泉的事,弄得连小美伽这样的性格都已经察觉了。


“我现在很幸福快乐,所以希望小岚也可以得到幸福,因此会支持你的!要是,要是勇敢地说出来会怎么样呢?”


“不要啦……说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还是这样就好。”


“明明鼓励我的时候那么起劲来着,小岚真是双重标准啊。”影片美伽鼓起脸叹气。


“因为人家跟你不一样,是忐忑不安的焦虑少女,才不要主动去告白呢!”


虽然不完全是这样,但的确,现在的他绝不会跟濑名泉主动开口提一个字。还要一起生活多久尚未可知,要是吐露真心不成,反而弄得气氛尴尬,之后的日子就不知道要怎么过。比起自己那点蠢蠢欲动的酸涩情感,还是理智的长远打算占了上风。关于他们的将来,他能看见的尽是未知的东西,因此只有选择退后。


影片美伽放学后在校门口与他告别时用手给他比了个爱心,他眨了眨眼接下来,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往常走十分钟就能到的路程被他走得很慢,他不想那么早回到家,因为那两人总是不会回来得那么早,那座房子会是空的,他讨厌空房子。


鸣上岚拐进街角的便利店,再走出来时手里多了果汁,刚迈出两步罐子就摔在了地上。但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个,他惊讶地看着街道对面。


正在争吵的那群人里有他认识的一个,不过此刻那人被另几个人的手臂拦在后面护着,正在发生冲突的是站在前面的三人与气势汹汹的不良少年。游木真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站在原地,迟迟没有挪动脚步。


“真无耻!你们这样欺负我的朋友,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最前面的橙发男孩挥舞着手大喊着,被站在稍后的另一个男孩按着肩膀,但他也瞪着对面那一伙人,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将长刘海用夹子固定在头顶的那一个看起来正因卷进麻烦事里感到头疼不已,安抚一般紧紧抓着游木真的手腕。他皱着眉远观了一会儿,感到情况不妙,快步往对面走。


走得近了便能将对话听得更清楚,那帮不良少年嘴里说出来的话比他想得更加恶毒。听到“还在喝奶的毛头娃娃”时,他敏锐地察觉到游木真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这是校园霸凌,他断定,趁机插进中间,摆出一副格外讨人喜欢的笑容,不动声色将两边人隔开。


“啊啦,这是在干什么呢,游木君是在回家路上吗?你们是谁啊?”


“哈?关你屁事……老子从头到尾都是在跟后面那个黄头发的说话,怎么有这么多人连着上来捣乱啊?”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家觉得在这种地方发生争吵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呢。”他眯起眼睛,“毕竟街上人很多嘛,而且也很不安全,小孩子还是早点回家吃饭的好,会被父母担心的呀?”


“小孩子?”对面几人像被激怒了一样,缓缓逼近,“我们才不是什么小孩子,那边那个才是,整天在学校里一副阴森森的软弱样,看了就叫人火大。因为给我们带来困扰,所以就要收精神损失费啊?结果不是躲在监护人后面,就是躲在你们这些多管闲事的家伙后面啊?”


“监护人?”鸣上岚抬了抬眉毛,他想不到濑名泉能在这里面掺和上,因为一般而言被校园欺凌的对象是不会将被欺凌的事告诉父母的——会成为欺凌者的把柄,然后会被变本加厉地对待。


“那个人生起气真恐怖啊!可到最后这个’游君’都只会哼哼唧唧,这种事居然会哭着喊着告诉监护人,真是最让人看不起的做法了。”


“那也是你们无理取闹在先吧?”后面的橙发男孩忍不住再一次大叫,“明明阿木根本没做错什么!”


他往后看了一眼,游木真仍然站在最后面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闭嘴臭小子——不如说游木跟他的监护人都很有问题啊。明明没有血缘关系,还’游君’’泉前辈’这样相互称呼,根本不像什么正常的赡养关系吧?那个监护人可是出了名的冷淡刻薄,居然会对这个恶心的家伙热情到不像话的地步——”


人与人之间必然建立各种各样的联系,独善其身也是一种方式。那人说。但总会有让你做出以前不会做的举动的人,总会有让你放弃以前人生里一直沿用的思考方式的事。不知怎的,他想起濑名泉以前对他说过的话。


“听说那个人到现在都从来没有过女朋友之类的东西吧?根本是性冷淡,不对,是对小孩子感兴趣的变态,所以才领养了这个只有脸好看的废物。”


——( “他以前被我接管的时候,性格比现在还要胆小软弱。之前跟你说过他的父母请求我来照顾他了。当时他是没有什么意见,不过之后问题接踵而来。”


濑名泉仍然擦着盘子,动作丝毫没有停顿。)


“对就是这样没错,你们现在在保护的就是被某个外貌光鲜的恋童癖豢养的废——物——”


——( “他在班上是被欺负的那一个,总被说成没有爸妈的软蛋,虽然校方有阻止欺凌的措施,但是效果不怎么样,啊,你知道的,那些烦人的、无聊的事——总之我带着游君搬到这边的一部分理由也是这个。” )


总有些事是这样的,而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刻,为了保护自己珍视的东西,而做出以前绝不会做的事的时刻。他这样想着,握紧了拳,而后猛地抬起,狠狠击向仍在喋喋不休的家伙的脸。


“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虽然眼前的家伙在惨叫,但事实上那一拳并没能打上——拳头真正在对方的脸上着陆之前,另一只手从他的身后伸过来,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臂,截断了力道。他惊诧地回头,看见了濑名泉阴郁的脸。是濑名泉阻止了他的动作,就站在他身后,另一只手安抚般放在他的肩膀上,热度隔着衣料抵达底下的皮肤。


他奇异地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突然松弛了下来,虽然对方周身的怒气已几乎抵达肉眼可见的峰值,按在他肩上的宽大手掌却是无法描述的温暖。这个人终于来了,所以已经没事了。这种软弱的想法不可抑制地淹没了先前紧绷的神经,即使只靠他一人也可以摆平眼前的所有家伙。


可是濑名泉已经来了。他发觉自己背后都是冷汗,但对方没有看他,紧紧盯着仍惊魂未定大呼小叫的不良少年,冰冷的视线让那几人都禁不住退后两步。


“很好玩吗,这种事,我记得我警告过你们了。”


“恋,恋童癖!恶心的恋童癖!”那几人一边往后踉跄退步,一边恐慌地大喊,濑名泉的眼睛眯得更细,从里面漏出冰棱一般尖锐的不屑一顾。他仍然抓着他的手腕,姿态泰然自若,放任那几人夺路而逃。等到他们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街道另一端,他终于松开对鸣上岚的禁锢,转向游木真与先前保护他的那三人。


“你就是阿木的监护人?”为首的大男孩也松了一口气,大喇喇地发问。


“嗯,下班回来路上听到声音就拐过来了。”濑名泉盯着眼前这些人的目光也没柔和多少,冷淡地扫视几圈之后挪移到游木真身上,“虽然并不是打算感谢你们,不过游君看起来受你们照顾了。”


“濑名先生不用客气,我们毕竟是游木的朋友,这次也的确是那些人欺人太甚。”站在一旁的黑发男孩也开口,仿佛责怪之前开口的男孩没礼貌一般,轻拍了一下他的背。


“泉来得真是及时,人家刚刚都快被吓破胆了啦,还好有泉在,不然事情就糟糕了——”


“……泉前辈,为什么……”


嗯?他疑惑地望向后面一直没有开口的游木真,刚刚似乎低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什么。濑名泉也察觉了,他也正注视着他。


“阿木?”


“为什么事到如今,泉前辈还要管我在学校里遇到的这些事啊!明明我已经不是那个事事都必须听你安排指挥的小孩子了……明明是多管闲事!就是因为泉前辈一直在多管闲事,什么时候都不让我离开控制,所以我才会被这样叫的啊,才会被叫成一直躲在监护人后面的婴儿啊,难道不是因为泉前辈总是这样吗!”


鸣上岚惊讶地站在那里,他看向濑名泉——对方此刻也沉默着,双唇紧抿的线条像被刀刻过一般。游木真的三个朋友也愣在原地,似乎搞不清楚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明明不想被泉前辈一直圈在手心里……却不得不承受这样的指责!我不想这么软弱,我不想总是依靠别人的啊……我也想自己行走,想靠自己的力量开怀大笑,想自己跟朋友们度过快乐的学校生活!”


“可是泉前辈剥夺了我选择的权利,还在所有人面前,唯独对我表现得那么热情反常……没有流言蜚语才奇怪吧!”


“我最讨厌你,我最讨厌泉前辈了!我……”


“已经可以了,停下吧,游君。”


他此刻已经不知该怎么做了,尤其是听到濑名泉如此声线平静的话语之后,他发现他对这两人关系先前的看法有些地方是错误的——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却也不明白,只能作为一无所知的外人站在一旁,无助地看着他们争吵,虽然几乎是游木真单方面地在宣泄。


可他在宣泄什么呢,自始至终那人是那样关心他,虽然方式时常令人困扰——


一定,有哪里出了误会,有哪里不对劲。


在他思考这些的时候,濑名泉已经转身走了,步伐丝毫不乱,直直向家的方向前进,游木真见他离开,脱力了一般坐到地上。他在那人的背影与一旁的游木真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和那三人一起围到游木真的身边。


“游木君,你还好吗?刚刚……”


他询问,游木真急促地呼吸着,那些话用尽了他所有的意志力,现在他只能喘息。


“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这样的……”


“喘口气,慢一点没关系啦……”


三个大男孩围着他手忙脚乱,说了许多安慰的话。鸣上岚冷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看着游木真,刚刚那些话有多少出自真心只有本人知道,而他打算直接了当问清楚。对于一直逃避着泉的关心的游木真来说,或许这样就是最好的方式,他打定主意一试。


“游木君看着我。人家知道你很累了,但我还是想问你一件事……关于泉,濑名前辈,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虽然从以前好像就一直很抗拒的样子……你真的很讨厌濑名前辈吗?”


对方呆滞了片刻,连喘息都忘记了的呆滞,他的朋友们担忧地看着他。


“都是泉前辈缠着我的错……但其实我,我知道……”


“知道什么?”他追问,感到事情的真实面貌隐约就在前方。


“我知道泉前辈一直对我很好,他没有苛待我,在父母抛下我之后,他才是,是我的亲人……虽然这些事都是泉前辈缠着我的错……”


“可泉前辈缠着我,不也是因为我是个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废柴,总是让人担心吗,所以说到底还是我的问题……呜呜……”


他竟然摘下眼镜,就坐在原地,在惊讶的他们四人面前呜咽抽泣起来。


“是因为我所以泉前辈才要多管闲事,因为我所以泉前辈才总是那样的态度,因为我所以泉前辈才会被那样叫,居然,居然说他是恋童癖,呜唔……他才不是那样的人,哪怕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变成坏蛋,泉前辈也一定不会是那样的人……”


“所以不要管我的闲事了啊,干脆把我交回给我的父母不就好了,就说’养孩子太麻烦了’之类的,完全可以的啊……然后好好继续自己的生活,条件明明很好,可以很轻松地交个女朋友什么的……为什么还要总是为了我这么辛苦……可是我知道泉前辈才不会听这些话,他根本不听我说,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把我放回去的……”


周围的三人面面相觑,他却知道游木真说的是什么。


“抱歉,你们先回去吧,这个话题我之后会跟你们好好地,从头到尾解释的……但现在,我跟鸣上君先说明白比较好……”


游木真擦着自己的眼镜,泪水仍然从那双碧绿的双眼中不断溢出。他们犹豫片刻后点头,表示有需要的话就打电话叫他们,将游木真一起从地上拉了起来,给他整理被土弄脏的衣服。之后就给他们两人留出了空间,三人各自离开了。现在只剩他们俩,他凝视着游木真的眼睛。


“虽然可能人家知道的也不怎么多,但我也知道,泉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因此你说的话我都相信是真心的……可是为什么不当着泉的面说呢,告诉他你是因为愧疚才口不择言地说出了伤害的话语?虽然他刚刚走的时候很平静,但人家看得出来,泉很伤心哦?”


游木真用力地抽了抽鼻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梁上重新架好的眼镜。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话在嘴边,但是看着他就说不出来了……我真是个胆小的家伙啊。”


“不知道泉前辈听了这些话会怎么看我,大概会觉得我很麻烦……啊其实现在已经觉得我很麻烦了吧。”


“我要是有一天能像鸣上君这样成熟能干就好了……这样就不用总让那个人照顾我,他就不用来缠着我……也不会让一直那么辛苦的泉前辈觉得我是个麻烦了吧?”


不,那人从来不觉得你是麻烦。他这样想着,一言不发。正是因为更加柔弱需要看护,所以能得到了更多的爱与关心,这个世界本就是这样分配着人们的感情,本就坚强或故作坚强的那一类人,比如泉,比如他,只能努力自己站得笔直向前行进。


但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不如说游木真本就应该得到那人全部的关心,他们是兄弟,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从这个角度而言,他确实是外来者,因此不知如何回答自己心中愈发强烈的质问与呼喊,只好微笑着伸手拍拍游木真的肩膀,


“泉不会觉得你麻烦的啦,那人怎么看都是自愿的吧?虽然会比较辛苦,但他既然爱着作为后辈和弟弟的你,就不会因为付出感到不值得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然是跟泉说清楚比较好吧?如果已经觉得愧疚了,至少不要让他因为你说的话感到痛苦,因为你其实本意不是那样的吧?有误会就解开,有话就直接坦白,这才应该是游木君这样可爱的年轻人嘛。”


“鸣上君请不要说得好像自己很老了一样!我,我会好好想想该怎么和泉前辈道歉的……不过感觉今天还是无法面对他,要不,要不我今天去朋友家住一晚,整理下语言吧,感觉现在回去见到他就会吵起来了。”


游木真说到这儿打定了主意,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临走前回头对着他大喊。


“虽然很麻烦人,但是麻烦鸣上君回去看泉前辈的状况了!他是个很厉害的男人,我不太担心……但还是想请你回去注意一下……”


“不用客气啦,我会担起今天照顾泉的责任的,游木君一定要记得好好想想回来之后怎么说哦?”


“嗯!谢啦!”


鸣上啦目送着游木真在太阳逐渐落山的余晖中一路小跑,不知是去了方才那三人中哪一个人的住处。他摇了摇头,加快往家走的脚步。虽然他同样不认为泉是那么脆弱的人,但内心深处仍然对今天发生的事感到混乱,还是快点回去好好看看比较好。


回到家时客厅的灯没开,他急匆匆在玄关甩开鞋子,客厅里没人,饭厅与厨房里也没有人,周围是寂静的——仿佛从没有人住过一般的怪异,这种气氛让他焦躁,他很担心他,他真的很担心他,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担心——急促地走上楼梯,脚踩在木质地板上嘎吱响,他往里走着,最深处是濑名泉的房间,他知道他应该在那里。


站在门口,虽然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进去,却仍然停住了脚步,手犹豫着举起,想着要不要敲门。


然后门立刻在他眼前打开了,是濑名泉,房间里的灯也没有开,因此视野昏暗。两人的神情都模模糊糊的,他却读出一种平淡的压抑,像此时此刻这座房子里的其他物品,在濑名泉眉眼轮廓里,全是静默到怪异的窒息味道。


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彼此,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濑名泉先说话。


“我听到你的脚步就开门了,你走得太急了,声音很大,很烦人。”


“那是因为人家确实很急,我——”


很担心你。后半句话噎在嘴里说不出来,因为对方看起来根本无所谓,神色淡漠,视线依旧冰冷,就好像在无声宣告: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关心。


“很想听解释吗,鸣君,关于刚才的事。”


他让开门口的位置,示意他进来,鸣上岚乖乖挪到床边坐下。他其实很少来到濑名泉的房间,像这样在里面坐下谈话还是第一次。进入房间内后,他嗅到一股微妙的味道,然后看见了床头柜上的酒瓶,没有盖子,一旁酒杯里还剩三分之一,看起来是还没喝完。


“你喝酒了?”他语塞。


“我跟你不一样,早就过了法定年龄了,大人喝酒什么的很正常吧?”濑名泉说着绕到床头柜边,拿起那只酒杯。他看着深色的酒液缓缓流进对方的口腔,一点点变少,最后见底。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泉,游木君他……”


“我知道他一直很讨厌我的管教,想要摆脱我的束缚,但之前我一直觉得他还太小,没有把那些微小的反抗举动放在心上——直到刚刚才开始重新思考,这些年以来我在教育他这件事上是不是出了什么错。”


“不是的,游木君他很愧疚,他只是……”他尝试说完,但濑名泉再一次打断了他。


“他一直很辛苦吧,不得已被我这种人养育。”这下他看见对方脸上的笑容,嘴角里是自嘲,“从以前忍受到现在才彻底爆发,大概已经很久了,现在终于能正大光明地说出讨厌我……”


“他没有!泉,你别再倒酒了,听我说完,他只是觉得他对你来说是个麻烦。”


“麻烦?”


濑名泉直直盯着他,他被那样直白的视线吓到了,对方突然笑了一声。


“是啊,游君是很麻烦……没有经验,又总是不想听前辈的话,最后却还得按着我说的做,就是很麻烦。你们小孩子都是这样,又自以为是,又不得不依靠大人的家伙。”


“但家人本来就是很麻烦的东西啊,这有什么问题呢?弟弟不就是虽然麻烦,却让人不得不提起劲来照顾,还会觉得特别可爱的人吗?”


看着他又伸手去够那只酒瓶,鸣上岚强硬地先他一步把东西抢过去抱在怀里,“不许喝了,好好听我说,游木君今天不会回来睡觉,他去同学家了——但那是因为他没想好该怎么跟你解释,他答应我明天回来的时候就会把话跟你说清楚,要抱怨的话等你听他说完也不迟。”


“哈?鸣君以为自己是谁啊,稍稍放纵一点就开始得寸进尺,连大人的酒都敢抱着不放了?明明我才是前辈吧,现在就给我拿过来。”


“不给,不仅敢抱着不放,而且如果泉一定要跟我强抢,我现在就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喝干净,绝对不会让你在这种状态下继续喝。”


“你到底拿不拿过来。”


“不拿。”


他仗着对方动作受酒精影响略微迟缓,几下就躲到了落地窗那边,濑名泉瞪着他,几乎要把他脸上看出个洞来,他还是不肯妥协。眼看着对方直接走过来作势要跟他抢,他眼睛一闭,真的就将嘴贴上瓶口,将瓶底抬高,冰凉的酒顺着口舌和食道滑进胃里,经过的地方都燃起苦涩与辛辣混合的火焰。


喝得太快太急,酒精的怪异口感让他咳嗽起来,抓着自己的衣领,咳得声带都要断裂了,整个人烧着了一样的滚烫,眼前也开始摇晃发昏。濑名泉的脸色更加难看,一把就把酒瓶夺了过去,放在一旁的桌上,“你疯了吗鸣君,知不知道那是什么酒就喝得这么快……快点喝水。”


“唔,唔啊……咳咳,好,好难喝……”


“都说了不是小孩子喝的东西了,给。”他接过濑名泉递给他的杯子,将水喝了下去,“居然一口气灌了这么多,绝对要头痛了吧。”


“好晕啊,泉……为什么这么难喝,大人们的味蕾是怎么回事……”


“烦死人了少说两句,先休息一下。”眩晕中他感到一双手臂揽住了他,将他整个扛起来带到床边,然后被动作温柔地放下了,他攥住抱着自己的人的衣服,“别这么用力,衬衫被扯变形的话可是要找你麻烦的啊。”


“泉真是不贴心……不许喝了。”


“行行行,不喝就不喝,我难道还能让小孩子来照顾醉鬼吗。”


“话说刚刚的水杯是怎么回事,这种地方……”


“当然是我的水杯啊,动动脑子想想都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泉,泉的水杯?”他差点没直接从床上坐起来,间间间间间接接吻,等,等下,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他脑子里实在晕晕乎乎的,什么也思考不了。


“是啊那又怎么样,吵死了,乖乖躺着听我说就行了,关于游君和我的事,当初跟你解释搬来这边的理由,大概也是时候告诉你:其实不完全是那样。”


他努力在酒精中抓回一点属于自己的意识,集中精力听濑名泉说话。


“当初游君被欺负的内容也有指责我的部分……就是今天他们所说的,关于我是个恋童癖的谣言。当时街坊邻里传得很开,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与游君,虽然只是目光的话我还能忍受,但那些事对游君来说,大概太残酷了。”


“他应该很怨恨我……因为我一开始不懂怎么照顾孩子,盲目频繁地干涉他的学校生活,到了过分的程度,结果恶毒的谣言传开之后,他的很多朋友弃他不顾。那时候他每天都偷偷躲在房间里哭哦,我很懊恼,但是束手无策。”


“虽然那个时候就在考虑从东京搬走,但也还没有下定决心,之后还发生了一些事。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模特事业之类的都是当红期,是职业生涯的顶峰,这些谣言对我的工作产生了影响。可能你不相信,以前我的性格可是比现在还要恶劣一百倍啊,认识了一些你父母这样的朋友,却也招惹了不少同行。”


“总之那个时候有很多人想着把我拉下来,一直以来我都尽力避免留下可以被抓的把柄,小心谨慎,有什么事忍一忍就好……直到那一天,我在浏览网页的时候看到那篇文章。”


讲到这里,濑名泉停顿了一下,侧脸在昏暗中凝固了一般。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开口了,但这样的凝固只持续了几秒钟左右,对方继续他的讲述。


“那篇文章说的是当红偶像模特濑名泉——和他的养子游木真的事,提到了很多过去游君儿童模特时期结下的渊源,然后花了很大的篇幅,渲染了根本不存在的不伦之恋的龌龊恶心。下面的评论也非常让人不快,所有人都在说,我可能就是那样的人,他们以前看错我了。”


“我不敢相信那些人中有部分曾是我的粉丝,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他听见对方一声嗤笑。


“我气昏了头,无视了事务所让我缓一缓,打算谨慎处理的意见,用了一些私自调查手段,找到了在背后作梗的人。太年轻气盛,我直接找上门去了。”


“原本是想让对方删除就算了,但对方的态度激怒了我,我冲动之下动手了——那个时候是出气,但之后负面新闻铺天盖地而来,更多看我不顺眼的人落井下石……虽然大部分的杂志和广告仍然离不开我,公司迅速清理了那些新闻和证据,网上对我的评价又逐渐开始转好,通告也还是很多,但我感到自己无法再坚持。”


“疲倦,心灰意冷,对自己失望透顶……大概就是当时的我所感受到的全部,并且游君也差不多到了极限,因此干脆停止了活动,带着游君搬到没那么多人知道我的小地方来生活。”


“虽然现在想想,要是那时留下来继续工作,之后还有报仇清算的机会也说不定。可是再想一想,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就是相互争抢市场和人气而已,不如换一条路重新开始生活。到现在我都没有回过东京,那里的事物对我来说是会引起烦躁的回忆钥匙。”


“所以当时我看到鸣君准备动手的时候,才一秒也没犹豫地制止了你,虽然那只是个无名的小混混——说不定那一拳就在什么微妙的节点发生了作用,让你未来的生活天翻地覆了呢?鸣君还很年轻,我已经是个大叔了,不想看到年轻人走弯路啊?”


“现在的生活里虽然还是有那种混混会在欺负人时喊喊,不过已经很平静了,没人打扰的生活正好。搬过来之后,我也有学着变得柔和一点,至少去怜爱一下后辈们,这种事想明白就很简单了,因为总有一天也会需要谁,想要被爱,所以在那之前,至少先学着去爱别人啊?”


“鸣君现在的状态不就是跟外人隔离开吗——这样一点好处也没有,既然已经温柔地去对待别人了,就要将自己的心扉也敞开,接受别人回报给你的东西吧?”


“……怎么说到现在你一点反应也没有,喂,睡着了吗?”


他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濑名泉的脸疑惑地凑近他,气息喷吐在他的脸颊上,痒痒的又很温暖。


“没有没有……只是喝得昏昏沉沉,说不出话了。泉刚刚说的东西我有好好听着的。”


“从以前开始我就想说了,泉果然是个非常温柔又可爱的人啊……”


“喝了酒你也还是这么恶心,不过看在你已经很累的份上,就不多说你什么了。总之今天的故事也告一段落,要是明白了道理的话就好好学着改变,然后现在好好睡一觉。虽然晚饭还没吃,不过你大概困到没法起来吃东西了吧。”


“我呃……确实很晕很困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不争气地彻底睡了过去,没了下文,甚至没来得及对刚刚濑名泉所说的事发表更多的评论。对方愣了一下,然后伸手给他拉上被子。


“好孩子。”


濑名泉忍着笑将没喝完的酒重新封好,带着酒瓶走出了房间外。


这是濑名泉的房间——鸣上岚沉沉在里头睡着,明天,游木真会回来,然后那两人之间的一切都会明了。那人在走出房间后点亮了廊灯,然后是楼梯旁的壁灯,客厅里的大吊灯,这座房子重新被明亮覆盖,色泽温暖。这一切都在鸣上岚睡梦期间发生,他不曾目睹,但不知为何对此预知了一般,这一夜不曾因不安惊醒。


第二天醒来是周末,他揉着眼睛走下楼梯,濑名泉已经把早餐做好,今天是两人份——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他和对方相视一笑,自己跑过去开门。游木真穿着昨天穿着的那一套校服,领口没整理好,翻得乱糟糟的。可这一次他的头高高仰起,像只已经坚定了方向的雏鸟。


“泉前辈,早餐之后有时间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转过身,看见濑名泉微笑着点头,于是也发自内心微笑起来。




四月过去了一半,天气变得越来越热。


关于误会与酒精的那个夜晚过后,他也仍然一直在想着濑名泉说的那些事。那时是酒精混淆了神经冲动,让他什么也没能反应出来,迷迷糊糊听完就睡。而在那之后,在午后的闲暇与夜晚偶尔失眠的片段里,他反反复复品味着那些句子。


与平时濑名泉说的话相比,那一夜他实在说得太多太多,像把这一辈子的话都讲在了那瓶酒里——可那些平淡的陈述比起真正发生的事又太过单薄,几乎所有让人痛彻心扉的细节都一笔带过,好像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还没有超市今天的打折清单重要的事。那一定很难熬吧?他想着,一个人肩负着料理孩子生活的重任,应付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恶意,还要尽力对大众与摄像头露出微笑。


然而濑名泉就这样走过来了,曾迷茫过痛苦过,曾因缺乏经验而让游木真与自己都彷徨不已,曾因年轻的过错与冲动逃离使自己深陷漩涡的城市,他仍然往前走着,并能将过往的故事一片一片在他人面前摊开,近乎冷酷无情用教鞭指着自己的一处又一处错漏,然后说,看,鸣君,这样很蠢,所以你不要干。


他就是这样一个对自己对别人对任何人都缺乏正常意义上的怜悯同情的家伙,无论是谁都一针见血,但在坚硬的外壳下是没有刻意隐藏却难以被察觉的柔软。他的手是温暖的,他的怀抱是真实的,还能听见血液在或粗或细的血管里奔放地涌动,心脏跳动的声音沉稳有力地响彻,一下一下。


鸣上岚正是深深迷恋着这样的濑名泉,迷恋着活得锋锐淡然,却又在另一方面温柔有力的他。这样的感情不仅没有被时间消磨,反而在长河底部积累得越来越厚,愈发不可收拾。而在这个过程里,受到了考验,竭力忍耐,拼命抑制盯着那双蓝眼睛看的冲动的人始终只有他而已,濑名泉对此一无所知。


而这也就是所谓暗恋。他不知道濑名泉这些年以来是否对任何人真正动过心。据他所知,对方的绯闻记录干干净净,只有游木真一人被当成炒作的牺牲品上榜,那确实不是真的——然后没有女人,也没有男人,什么都没有,对方的感情历史在可见范围内是一片空白。


尽管对方近在身边,每一天都会见到然后说早安晚安,他却觉得距离如此遥远。年龄和经历在他们之间划上一条巨大的沟壑,他可以跨越两米的安全距离对濑名泉上下其手,美名其曰增进感情的肢体接触,却无法跨越二十年的年龄差距,真正追上那个人的步伐——所以说为什么近距离暗恋反而令人煎熬,深知对方与自己之间的距离远大于现实时产生的落差感只会让人更加气馁。


他近乎绝望地注视着,等待着,并期望着,但总不会有什么应答,他也知道不会有,从一开始他们确定托管与被托管关系时,这件事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更何况最近还有更加严重的事让他坐立不安——大洋的另一端,他的父母已经走到了这段婚姻的最后。尽管他们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式,事实证明他们只是没法再继续一起生活下去了。曾经能相拥入眠的两个人再也找不到适合的姿势,曾经制造的幸福回忆变成伤害彼此的契机,在争吵,妥协,再次争吵,再次妥协,这样往复循环的过程中,他们疲惫了。他们只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就像那次濑名泉告诉他的,他应该努力接受,不应该勉强自己的父母继续维持和平的假象,因为那样只会让三个人都在之后的生活里愈发痛苦。可他从未想象过失去父母两人其中一方的生活:打来的电话里有一方的声音将消失,寄来的明信片不再是两个人一起签的名字,以后节假日发短信每次都要发单独的两条。


有那么多的事情将会发生改变,而他还没有准备好。


母亲告诉他离婚协议书已经全部整理好的那一天下午,他反常地逃课了,去了小镇里最大的公园,坐在长椅上看了一下午的鸽子。


鸽子们飞起又落下,追寻着游人们抛洒的饼干屑,聚集成一片巨大的云朵,在公园的空地上起起落落。他冷静地凝视着它们,鸽子会有烦恼吗?他们的呼吸有气囊辅助,空气要经过两次肺部,因此就不会有像现在他这样,觉得自己快要缺氧而死了的时刻吧?那他们在意的又是些什么呢,他们会思念自己的父母,会在啄食的间隙里想起自己母亲羽毛的纹样吗?


鸽子知道的又是什么呢,鸽子什么都不知道,只有生而为人才会有如此多奢侈的烦恼,可此时此刻他宁可当一只鸽子呢……那终究是幻想,他只有忍受着让人煎熬的现实,挣扎在父母两人的选择中的份。


那天回到家时屋子里的气氛一如往常,濑名泉似乎没发现他没去上课,坐在沙发上与游木真一起在笔记本电脑前讨论着什么。他们说得太过投入,甚至没察觉鸣上岚走进门内,一句话也没说地走上楼梯。往常那个应该会察觉他不对的濑名泉去哪儿了?他想,听到楼下游木真音量稍大的一句话。


“我觉得直接去鸣上君所在的高中就好啦,不用考虑这么多,泉前辈太谨慎了……”


是在讨论升学的问题啊,他明白过来,游木真今年毕业之后,就要进入高中了。濑名泉一向对游木真疼爱有加,一定会在学校选择这种问题上反复挑选大费周折。如果是太专注于浏览各个学校的介绍页面,没有时间理会他也是正常的吧?


毕竟,那两人才是真正的亲人。他推开房间门,就像第一次察觉自己父母的关系那时一样,倒在床上没有开灯,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再来推开那扇门,然后询问他发生什么了。他在黑暗中等了很久,但周围始终只有指针的声音不知疲倦地持续着,最后他听到楼下传来喊声,是濑名泉叫他下去吃饭。他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表情才走出门外。


饭桌上他们聊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机械地重复咀嚼的动作,一直在想先前母亲要他做的选择题。二选一很简单,却意味着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以后到底是跟着谁生活?总要选择一边,总有一个人会淡出自己的视线,变成每个月只见两面的另类陌生人。


他想起先前电话里,母亲焦虑疲惫的语气——相比之下,他的父亲一直是个更加坚强的人,或许是母亲更需要他的陪伴,从这个角度来选择的话——可是父亲对他来说也同等重要,这个选择题根本不存在正解或者更优选,只是必然对其中一方造成伤害的单开刃刀片。


为什么非得是他来选择这种事,即使父母都在电话里开明地说,无论选择哪一方他们都会欣然接受,可这不是让罪恶感更加深重了吗。为什么不干脆把所有的事都决定好,然后直接告诉他,强行让他接受就可以了,为什么要让他来选择?他根本没法选择。


而且这种事,鸣上岚不可能向任何人求助,没有人能告诉他该选哪一边。因此即使濑名泉知道了现在事情的进展,也不可能完全理解他现在的心情,或者给他什么有用的建议,更何况那人最近正为游木真的高中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他哪里有去打扰对方,给他增添麻烦的权利。


在犹豫了两三天之后,他终于再次拨通母亲的电话,告诉她自己决定之后跟她一起生活。


“即使这样,父亲以后也还是会抽时间来看我的,对吗?”


“是的,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都商量过了,三人一起相聚的时间一定会有,等我和你父亲都回国之后,每个月至少一起吃两顿饭。”


“回国之后?”


“是啊,这边项目还没有完全做好,你的父亲还会继续在美国待着,而我,离婚之后……再过一个月左右就会回到日本了,离婚的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还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虽然很突然,但是我想问问岚,愿不愿意这个学期之后回到东京上学?”


“……”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他以为自己会至少在这里读完高中,然后去大学之前再以成年人的身份把这份对濑名泉的感情全盘托出。可是现实不留余力地嘲笑他,击碎了他美好的幻想。你看,你不可能抱着任何天真的想法,以为自己能一直留在他身边,这很蠢而且很好笑。


“岚?还在吗?其实也不用着急做决定,要是在那边已经有了许多很重要的朋友,不回来也可以。那边的高中也很不错吧,我相信濑名先生有好好照顾你。”


那边柔和的声音带了点担忧。


“只是妈妈回到东京之后……岚不在身边陪着,总会觉得有点寂寞,果然还是想多跟自己的孩子待在一起。还是交给你来决定吧,毕竟你的快乐就是妈妈的快乐,留在那边也好,从以前开始就总让你搬来搬去,真的很愧疚。”


“大概,我不是个称职的好母亲……”


“……不要说这种话,不是母亲的错。让我再考虑一下吧,我会尽快告诉你答案的。”


电话断了。他感到恍惚,一阵心悸涌上来淹没他。他早该意识到事情不会结束——作出一个选择之后就会有更多问题迎面而来,他必须选择,然后选择,然后再面对更多更多接踵而来的问题,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了为止。


现在该怎么办,他没有时间了,还有两个月左右这个学期就会结束,什么都来不及,时间不够:不够他作出选择,不够他整理自己的心情,不够他向朋友们告别,还有濑名泉,一切都是这么混乱。


或者不回去呢,留在这个小镇。这是个宁静的,颜色寡淡的地方——住着他见过的最鲜活美丽的人,濑名泉在这里,有条不紊地在生活的路上前进,而他一直都渴望自己有一天,会真正成为那条路上的一部分,一切都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而母亲,他的家人在那里等待着,迫切地需要他的陪伴。这些天他一直心情低落,常常在学校待得很晚才极不情愿地挪回家中,错过与那两人的晚饭。他努力保持理智地分析这之间的利弊,尝试从中得出个什么,但结果都以失败告终。


即使减少与濑名泉交谈相处,他的脸也会在思考这件事时浮上脑海,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冷淡,一如既往的锋利坚硬。他就在那样的注视中溃不成军。濑名泉虽然发现了他最近晚归的异常,却始终没说过什么,只简单地说下次别再这么晚了。他的注意力仿佛一点儿也不在他的身上,日子在平静到让人绝望的气氛里一天天过去。


他一直竭力对那两人隐藏自己的情绪,像个没事人一样,还开玩笑告诉游木真要是来他的学校,他之后可以充当他的姐姐。与之同时,却又忍不住因为自己得不到那人的关注而难过,压抑的情感像越涨越大的气球。他祈祷在这一切真正崩坏之前,能找到一条两全其美的路,但还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在他能用仅有的十七年阅历控制住事态发展之前,有三十六年阅历的那个人就率先刺破了气球,之后连锁反应爆炸不止。


那是一个普通的,晚归的夜晚,他又是将近九点才回到家,那之前他一直坐在公园里,看着太阳落山,星星一颗一颗在夜幕上显现,这能让他感到心情平静一些。奇怪的是,游木真那天不在家,他后来才知道是去了学校组织的毕业前合宿旅行——他回到家的时候,只有濑名泉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并且没有笔记本电脑,他只是坐着,然后盯着玄关看。


他走进来的时候被那个眼神吓了一跳。


“吓死人啦泉……盯着这边看干什么?”


对方没有说话,仍然盯着他,他开始不安,那样的眼神像针刷子,随便在身上一抹就会刮得鲜血淋漓。


“泉?”


“你去哪里了。”


“诶?人家没有去哪里,只是……”


“已经连着有一个多星期了吧,虽然这段时间游君的学校麻烦事很多,弄得我焦头烂额,没时间来教训你——也差不多一点啊,我还以为鸣君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事,什么是不该做的。”


“等下,我没有做什么——”


“像你现在这个年纪,正是会因为外界的诱惑和一时冲动做出傻事的时候,但无论如何,在外面鬼混到这么晚一整个星期都不曾交代理由,这种事是不能被接受的。”


他竟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我以为你会照顾好自己的学校生活,一直没有跟你提起,结果你就假装不知道一样,连今天都还毫无理由地到现在才回来。”


“我说了我没有在外面认识奇怪的人了!我只是……心情不好,所以去散步。”


对方皱了皱眉,怀疑地看着他。


“心情不好?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有困扰的事情就拿出来问,有烦恼就要主动和我提出去解决——都这样告诉你过了,但你仍然选择了在外面闲逛也不回来跟我说?我不觉得这是因为心情不好。”


听到这里他抖了一下,有什么在他脑海里掠过——是那些快乐的,曾与濑名泉一起度过的时间,他曾将生活和学校里发生的烦心事一五一十告诉对方,对方虽然嘲讽他的孩子气,却也不经意中给了他安慰,他曾非常感谢,并对此深深迷恋——是什么时候开始,他选择将所有的痛苦都闷在心里闭口不言?察觉自己对濑名泉的感情已经不可抑制,开始努力逃避与对方的相处与谈话之后?


他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感受胸口蔓延的紧攥的疼痛,那种疼痛让他失语了。


“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很失望,鸣君。”对方见他沉默,缓缓继续,“无论如何,我不允许你再这样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肆意在外面待到这种时候才回来。我不希望再看到这样的情况,你的父母是因为信任我才把你交给我的,我有责任看着你在正确的路上前进,而不是成为不务正业的社会渣滓之一。”


“……泉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你说什么?”


“我说泉什么都不明白,自以为是,傲慢,完全不明情况……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哈?”对方的眉挑起了一瞬,然后眉心拧得结成一道深邃的刻痕,鸣上岚知道他开始生气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天以来关于你的事情,东京和喜欢吃的东西,你的父母,你的生日,不都跟你一起度过、解决,有困惑也一起想明白了吗?这样也算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那我真是不知道还有谁算是知道什么了。”


可关于最重要的事,濑名泉就是一无所知,无论是他的父母已经彻底分开,还是他暗自怀揣的感情——他不知道此刻我心中所想所念,更不知道自己就是我所有烦恼的根源。他这样想着,露出了笑容。


“我跟泉都是蠢货啊……各种意义上来说。”


“鸣君在乱说些——你要做什么?”


鸣上岚仍然笑着,他知道眼前的男人对自己要做什么也一无所知。他将书包丢在一边的地上,一步一步走近仍然坐在沙发上的濑名泉,在他身前停住。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泉真正的关注,从以前到现在,你没有真正看着我过吧?虽然那些温柔的举动,人家不觉得都是为了和朋友的孩子磨合才假情假意做的,可是泉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关于我到底是怎样看待泉,把你当成什么人来努力接近……”


说着,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被那样的目光笼罩着,一条腿跪上沙发,手撑上濑名泉的肩膀,跨坐到对方的腿上。那人冰蓝的双眼猛得瞪大了,里面满是诧异,甚至惊讶到忘记了推拒。要是不会被拒绝就好了,他这样想着,搂住对方的脖子,闭上眼睛,将自己的嘴唇送了上去。


嘴唇接触到的是温热,睁开双眼,濑名泉的眼睛离他是那么近,可以看见那片蓝色里正燃烧的怒火,还有些别的什么,惊异,意料之外,大概是这样的一些东西——距离太近,他无法聚焦看清,只有愤怒是直白明确的。濑名泉的手像一堵炙热的墙,挡在他们的嘴唇之间,他碰到的是手心。他突然感到麻木。


“给我下去。”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对方如此冰冷的声音,上一次还是在他驱逐那些找茬的不良少年的时候。多么讽刺啊,他给自己讲述往事的时候是那么温柔,他的手也是滚烫的。


“我喜欢你。”他笑起来。


“住口,这就是你在外面鬼混学来的东西吗,现在给我——”


“我爱你。”


他努力直视那双充斥着不可置信的眼睛,微笑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濑名泉的手没有放下,仍然固执地阻挡在两人中间。他开始亲吻对方的手心,小心翼翼地,细碎地碰触,呢喃着掩藏许久却再也无法忍耐的话语。


“是真的,我爱你。”


“无论是濑名泉,濑名前辈还是泉,跟它们有所关联的一切我都喜欢。泉很迟钝,什么都没能察觉到。但我也很愚蠢,喜欢上你这件事就很蠢,不仅是男人,还是个大叔,还是个总看起来冷淡得让人心碎的家伙……你有着别人见不到的一面,我第一次见到那些部分的时候,就怦然心动了。”


他看见濑名泉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崩坏了,大概是崩坏了,包括他们至今为止维持的关系,在某些事上一致的默契,还有什么——那就是只有濑名泉才知道的了。对方触电了一般把手抽开,这下他能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分明是只有冷漠与怒气,而没有丝毫动情或怜悯的。


没有怜悯最好,他不需要被怜悯,他只是想要被爱。想到这里他都快哭了,但仍然笑着,鸣上岚可不曾哭过啊,他想。


“这是不可能的。”他听到对方的回答。


“你只是将一些东西弄混了——我在这边给予了你作为长辈应该的照顾,或许是你的父母给你的关注太少,对比之下你产生了特别的错觉。你喜欢大人的成熟,那是因为你想要成为这样的人,而不是你喜欢我,你只是一时迷茫了。”


“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我已经十七岁了,再有一年我就到法定结婚年龄了。”他的心沉进幽深的峡谷之底,被疯狂生长的灰色灌木与藤蔓包围。


“而你还有三年才到成年日,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你,明明是个小孩子,却妄图跟大人说什么爱什么喜欢,你连那是什么都还没有明白。”


“人家自己的事情人家自己最清楚,我知道我爱你,以后也会是这样,我就是知道。”


“那又怎么样?你就是个没长大的幼稚鬼,被误解的依恋冲昏了头脑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很生气了,现在从我身上下来,然后上床去睡觉,你明天还要上学。”


为什么可以这么冷淡。他的手不禁收紧成拳,之前像炭火一样发热的大脑与心脏都缓缓冷却,被方才濑名泉的话浇了一盆冰水。这样的语气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这一晚上他说的所有话都让人无动于衷,明天也什么都不会改变。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他甚至不知道究竟是该选择东京还是选择留下。眼前的人不仅不愿意接受他的感情,更不相信这份感情的真实。


“是真的……求你了泉,请你认真的答复我,我很清楚我自己的话意味着什么。”


“你一定要听的话,我对你从来没有过那种想法,而且你根本不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濑名泉眯起眼睛,里面的光芒几乎把他刺瞎,“你无法证明你的感情,你也不知道如果我接受了你的感情之后会发生什么。”


“无法证明?”他说,语调里没有什么起伏。濑名泉打量着他的神情,正准备再次开口时,再一次陷入了震惊:他看见鸣上岚伸手解开了自己衬衫的纽扣,一颗一颗,从上到下。


“你疯了吗?鸣上岚,你给我听好,把扣子全都扣上,你不知道你——”


他想伸手去制止跨坐在自己身上的男孩的动作,却被抓住了手腕。鸣上岚将那只手牵引到自己的锁骨旁,使它碰触自己的皮肤。


“是泉说要证明的,对吧?那现在就来看看……”


他看得出来,濑名泉已经气得牙齿都要咬碎了,但他仍然执拗地用另一只手解开剩下的纽扣,大片光滑柔韧的肌肤逐渐暴露在空气之中。他抓着濑名泉的手,强迫他看着自己,然后抓住了对方的皮带扣。


“我是认真的,所以泉要试试看吗……你现在所触碰的,所看见的,由内到外,全部都属于你。”


话语里富含暗示的意味,他看见濑名泉忍耐着什么一般,攥紧了拳头。


“我不会后悔的,所以泉对我做什么都——”


“已经够了。”对方低着头,隐隐透出狠戾的眼睛隐藏在灰发投射下的阴影之中。


“不够,我要让泉知道我是认真的——”


“够了!”


下一秒他的身体被忍无可忍地从对方的腿上掀翻,摔在了地上,后背狠狠撞上茶几磕出巨响,他闷哼一声。脊椎被冲击,疼得像折断了一样,连眼前都开始模糊。模糊的视野里濑名泉仍然坐在沙发上,喘着气,暴怒——濑名泉真的已经被彻底激怒了。


“给我滚上去睡觉,今晚不要让我看见你出房间,如果做不到的话你现在就收拾东西滚出去。”


鸣上岚静默地撑起身体,不知怎的,他居然还有力气自己站起来,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他抿了抿嘴唇,眼前仍然很模糊,看不清濑名泉的表情,但一定是厌恶至极的——他应该开始讨厌自己了。背上被撞到的部分火辣辣的,大概已经撞红了,之后还可能会形成淤青。


他站直了身体。


“至少吻我一下。”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不要这样对我。”


结束了,都结束了。他的身体却不争气地抖个不停,从里到外都在发颤,只要再一点伤害,他一定会倒下,他想,我会死在这里的吧。


“想都别想,我不想再说一遍,滚上去。”


他听见对方确凿的回答,于是以惯常的微笑回应,转身抓起自己的书包上楼。一开始是慢慢走着的,不知怎的脚步就急促了起来,他没有再回头看,几乎是撞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把门关紧锁上。眼前模糊的东西逐渐溢了出来,他这才发现,刚刚自己已经哭了。


那又怎么样呢,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了。他靠在门上喃喃自语,用袖子擦干那些脸上流淌的液体,就这样停止了哭泣。他换了衣服,濑名泉说他今天不许出去,所以他连澡也不打算洗了,准备直接上床睡觉。


睡过去就好,无论是怎样的迷茫,彷徨,无助,在黑暗里都将被包容原谅,梦境是痛苦的心最后的归处。他躺在床上,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于是从口袋里将它翻出来,看见未接来电:他再次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怎么啦,刚刚没人接,还以为岚这么早就休息了。”


“……”


“岚?”


他突然想到那件事。


“我想回东京。”


“嗯?这么快已经决定了吗,岚其实可以再仔细考虑一下,毕竟是件——”


“我想回东京,从这里离开然后回去陪你,我已经想好了。”


他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无比清醒。


“发生什么了吗,岚……你听起来好累,在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只是想回去了。”


他小声地说,将自己在被子里卷得更紧一点,露在外面的手有点发冷。


“……那好,我给你在东京先看看高中?”


“原来那所就可以。”


“你在那边的手续之类的呢?”


“我来办吧,只要到时候你给学校里学生管理的部门打电话,证明这些都是监护人允许的,你因为在美国没法亲自来办理,就没问题了。”


“好……从以前开始,你就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记得跟你的朋友们好好告别,只剩下一个多月了吧?”


“嗯,我会的。”


“还有要好好感谢濑名先生与他家的孩子呢。”


他停顿了片刻,然后嗯了一声。


挂断电话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已经很久没像今天这样,躺在床上的时候能什么都不想地看着天花板,直接闭上眼进入睡眠了。想什么呢,什么都不要想,就这样就可以了,远远地,远远地逃开,逃离不切实际的幻想,逃离濑名泉,逃离过于真实的现状,逃离让他感到痛苦的一切。


不要看就好了。


这个晚上他没有做梦,没有东京,没有这个小镇,没有濑名泉,什么都没有。




影片美伽听到鸣上岚要离开的消息哭了一个中午。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要远走高飞的是他,影片美伽看起来却比他受了更大的打击,哭得连他那位老师都从高年级的用餐区被引来了。对方看着他哭得这么惨烈,罕见地有些手足无措起来,鸣上岚只好抱着影片美伽,跟他解释其中缘由。


“这个残次品很少弄得这么狼狈,他大概真的很看重你这个朋友吧。”


斋宫宗说,从衣袋里掏出手绢塞在影片美伽的手里,被塞了手绢的男孩一下子把脸埋进柔软的布料,却抹得更加乱七八糟。对方实在看不下去了,又抢过手绢来帮他擦眼泪——他们感情真好。鸣上岚这样想,一股酸意从某个角落里冒出头。


“这件事泉还不知道呢,我也暂时不想告诉他。”


“我还以为濑名泉那个人是小岚告别行动中的主菜!”影片美伽一下子坐直了。


“……泉不是什么主菜啦,我的恋爱已经很幻灭了。”


“诶,难道说小岚这是在减肥?”


“所以说不是什么减肥而是在戒掉他……目前还在戒断期,所以别说他了嘛。”


他埋怨地拍了拍影片美伽的肩膀,斋宫宗打量着他。


“虽说我对俗物的恋爱之心没有兴趣,不过隐瞒可不是对事态发展有益的举动。”


“啊……人家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总之顺其自然吧。”他想了想。


之后班上的同学们找了个时间,由影片美伽主持,在学校里办了个小小的欢送会。他们将课桌拼在一起,订了十份炸鸡外卖,还送了他一件签了全班人名字的衬衫。他是没想到自己那位向来有些迷糊,甚至跟熟人以外的同学说话都怯生生的朋友能组织起这样的一场聚会。


“小美伽不要伤心,回了东京那边还会给你寄糖果和明信片,之后假期有空也可以来看你。”


“唔……小岚真的是自己想走的吗?我还以为你会为了那个人拼命留下来呢……”


“留下来也没意义啦,他不可能跟我在一起的。”


虽然是这么说,或许他只是想早点逃离关于濑名泉的事物——触景伤情,见到得越多越难过。所有参与了欢送会的同学都跟他保证,这件事将对大人们守口如瓶。家长们总是有些渠道相互沟通,指不定濑名泉就从哪个多事的妈妈那里听说他要离开的事了,得先打好预防针。


从那天过后,他尽力避免了所有与濑名泉不必要的交谈,再也没有在家里主动开过口。游木真对自己合宿旅行回来之后房子里突然弥漫的沉默气氛感到非常疑惑,他确定在自己离家期间有什么事发生,因为鸣上岚甚至不再当着濑名泉的面叫他泉了,而是改用极其别扭的濑名前辈。以往饭桌上会发生的谈话也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两人都安静地吃着,只在搁碗的时候有一句我吃完了。


这实在太怪异了,以往这种时候,鸣上岚是负责讲述学校趣事的那一个,游木真则会提问,濑名泉不时嘲讽,这才是吃饭时应该发生的事,现在却只剩下碗筷相碰撞的声响。


之后游木真来找鸣上岚,不但没能问出原因,还一下得知了他这个学期结束后就要离开的大新闻,吓得大声惊呼,差点引来楼下收拾东西的濑名泉。他急忙捂住游木真的嘴,告诉他小声点:他不打算告诉濑名泉这件事。


“鸣上君的意思是,想悄悄离开吗。”对方好不容易才挣脱开他的手问出疑惑,不确定地看着他。


“也不可能悄悄离开的啦,最后要走的时候无论如何他都会知道的,只是最近不想跟他说话。”


而且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因为你拒绝了我,所以我要走了。因为你说你不可能爱我,所以我决定回到原本的城市寻找真爱。怎么想都是鬼扯的理由,也永远说不清楚真正的原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坚定地想要回到东京,大概他本来就想走,他本来就会选择他的家人,而濑名泉的拒绝是个契机。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想知道濑名泉会有什么反应,按照他拒绝自己的坚决程度,听说自己要走估计也只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让自己尽早滚蛋吧。这样的场景想想就让人绝望。


他花了几天时间,在学生处与教务处之间跑了好几个来回,填了一些表格,打印了这两个学期的教师评价与成绩表。他发现这一年来自己做得很不错,各方面成绩虽然少有排名前几,但放在一起看是可圈可点的整体结果。这样的成绩拿去原本的学校应该会被接受吧,那就没问题了。


在这些东西上他很少勉强自己,总是够用就行。唯有在关于濑名泉的事上,他在那个夜晚竭尽全力去争取,然而结果是失败的。真正尝试之前,总是没人知道之后会怎么样,大多数人脑子里会有隐隐约约的猜想,无论是好是坏。如果那是一个坏的预想,有些人就为此止步了,另一些人则相信着微乎其微的可能,一定要去实行一下,他们说,做过才不会后悔——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他现在连肠子都悔青了,他宁可当场飞回东京呢。


这些事情在生活中或许存在隐秘微妙的规律,但那绝不是一个十七岁的迷茫青年会搞懂的东西,他只能跟随自己的感觉一路前进,磕磕绊绊,时不时为自己幻想中的形象心情激荡一番,这是年轻人,正是他所处的阶段。大部分青年人承认它们可笑,却又不能从头来过,只有将其粉饰歌颂赞美,告诉所有的其他人,那是青春的伤痕,它短暂而美好。反正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我的初恋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他摇摇头,继续整理桌上的小沓资料。书面的东西基本都准备好了,只等这学期的课程彻底结束。


在家里他也开始打包平时用不上的东西,偷偷寄回东京,并重新安排房间里东西的摆放位置,不让它们看起来比先前减少了太多,不然濑名泉那样心细的人说不定会察觉异样。他将那只对方送给他的耳钉悄悄放在对方的抽屉一角,他不打算带走它——现在所有跟他有点关系的人都知道他要走了,但出于他的请求,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对那人隐瞒。


他不知道还能藏多久,一直在考虑该怎么把话说出口,只是思来想去都没个结果。他只是告诉自己,别再等到下一个周末了吧,是时候结束了吧?这篇故事,有着鬼扯的第一自然段和令人悲伤的结局的通俗小说,我的开始,我的最后。是时候彻底结束谢幕了,电影最多只能演两个多小时,而他已经身在其中过了如梦如幻的一年,又要到夏天了。


又是夏天。他发现这季节有时候那么讨人喜欢,有时候又让人心生厌烦。


从学校离开,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无所事事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块,漫步回家。站在门前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什么声响,像是东西砸在地上。他挑了挑眉,推开大门,见到的是惊恐的游木真的脸,脸上满是冷汗。他觉得那样子有点好笑。


“这是怎么啦游木君,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泉,泉前辈他,他——”


“濑名前辈?”


“呜呜呜呜呜呜呜啊对不起!我刚刚跟泉前辈吵起来了,因为他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你跟他之间气氛这么糟糕,而且还板着一张脸叫我好好学习别多管闲事……”


“然后呢?”


“结果,结果我不小心说溜嘴……然后泉前辈,他,好可怕,我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真的很生气,问完我之后他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就把客厅里的椅子狠狠摔到院子里去了……”


完了。他身体僵硬,机械地转动头部,看到濑名泉站在楼梯旁,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带着笑容。


那样的笑容简直叫人不寒而栗,但此刻已经没有转身逃跑的余地,他只能看着濑名泉一步步向他走来,猛地伸手紧紧钳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游木真无助慌乱地看着他,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有被濑名泉不由分说又粗暴直接地拉上二楼。


走得很急,他差点被扯得在楼梯上摔倒,但对方也没有丝毫减缓速度的意思,直直将他拉到走廊尽头,拉开门就将他扔了进去。他摔在卧室里铺着的地毡上,不怎么疼,但此刻恐慌已经远远盖过了所有身体上的疼痛。完蛋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一点也猜不到,愤怒的濑名泉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也最伤人的事物。他闭上眼睛。


然后听见的是门被用力甩上的声音,自己被强迫拉着站了起来,下一秒就被摁在了墙边。濑名泉没有开灯,卧室里昏暗无比,只有从窗口透进一点微不足道的光线,他看不清对方此刻的表情,不知道对方会怎么做——下一秒大概要开始责骂自己,没关系,毕竟他已经明白,无论怎样他总不会爱他。他想。


然后就被吻了。


被吻了,这个信息闯进大脑的时候,思考能力已经融化成一片分辨不出形状的东西,搞得他整个人都眩晕起来,一点也意识不到正在发生的事情。这个吻充满了侵略性,不像是为了安抚或表达爱意的碰触,更像在占据,在攻城掠地,在夺走他所有分辨的能力。


濑名泉在吻他,而且是一个激烈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吻。对方娴熟地啃咬他的嘴唇,在牙齿的轮廓上用舌头绕圈,然后撬开缝隙滑了进去,没给他一点儿呼吸的空闲。他开始因缺氧失去站立的力气,对方察觉了,伸出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腰,强迫两人的身体紧贴。他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毫无反抗挣扎的能力,就这样被濑名泉拖进自己的力场之中,把理智全都撕成碎片。


被松开嘴唇后,鸣上岚大口喘着气,紧抓着眼前人的肩膀才能维持姿势。专属于成年人的经验使濑名泉看起来比他状况好了不少,还能伸手捉住他的下颚逼迫他注视自己。他迷茫地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曾给他安慰,流露温柔,也用冰冷的利刃刺穿过他的身体,可现在里面的情绪他已经读不懂了。他终于听见他开口。


“开心了吗?”


“什么……?”


“我问你开心了没有。”


“……”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确实是一个吻,是他那天最后上楼前近乎无望地要求过的东西,可濑名泉此刻这番举动让人困惑不已,让他头昏脑涨,从现实坠进一个极其荒谬的梦境,简直像在耍弄他一样。那不是他想要的。


“开心了就回答我,你是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再跟我提起,这学期结束后你就要回东京的事?要是游君没有说漏嘴的话,你就准备等到那一天来临然后凭空消失吗?”


“不是的,我只是……”他尝试开口,昏暗中他隐约看见濑名泉的眼睛再次眯了起来。


“只是?你该不会是以为可以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吧……如果是为了第二次激怒我,你已经成功了,但我看不出来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上次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我没有想要惩罚濑名前辈,濑名前辈上次也说得很清楚了,我全都明白。”


“哈……幼稚的小家伙,你自己听听你说出来的话,濑名前辈——你以前是这么叫我的吗,你再跟我说一遍你没有跟我赌气试试看?”


“那泉到底要我怎么样嘛!表白心意也不对,拉开距离也不对,到底要怎么做,难道要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天天黏着你吗!”


他又感到自己要哭了,下巴被濑名泉的手捏得生疼,腰也被对方以防止逃走的理由牢牢禁锢着。他真的很久没觉得这么委屈了,上次表白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我做不到啊!明明我那么认真地告白了……你却把我当成小孩子胡闹一样处理,真是冷酷的男人啊,我为了证明这份感情,不是都做到那种地步了吗,到底为什么不愿意正视我的心情。”


“还会问出这种问题就证明你是个根本还没长大的小孩子了。”


他听到濑名泉冷哼一声,下一秒他被整个腾空抱起扔到了床上,刚想撑起身体就被对方欺身上来狠狠按住。他莫名感到恐慌——无论是方才的举动,两人的姿势,还是现在所处的地方与气氛都很不妙,他嗅到危险的气息,正源源不断从压制着自己的男人身上自然而然地扩散。那是年龄差距带来的压迫感,避无可避,他只有在对方身下颤抖着呼吸。


“既然你上次都说了,我所触碰所看见的,由内到外,全部都属于我,那我们今天来实践一下怎么样,就像刚刚那个吻一样。”


“等,等下,我——”


“啊对了,既然鸣君都如此慷慨大方地把自己送给我了,那我也告诉你一点事情作为交换吧,’如果我欢天喜地接受了鸣君真诚深刻的爱意’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对方脸上又露出那种笑容,他不禁瑟缩了一下,然后感到对方的手摸上了他的脖颈,温柔地摩挲着,再滑到领口,解开了第一颗扣子。


“首先,你的父母会唾骂我,因为我是个辜负了朋友的信任,对他们的孩子下手了的混账。我会失去所有教师相关的工作,因为没有任何家长会容许一个这样的老师来照顾他们的孩子。这片街区里的所有人都将对我们指指点点,你和游君都会陷入困境。”


“你学校里的同学会对这些事了如指掌,甚至还知道很多我们俩都不会知道的细节,添油加醋四处传播,很快你在那里就将失去容身之地,你的朋友也会接二连三地离开你。你会成为被欺凌的对象,会被毁掉光辉的模特未来,因为事务所是不会容许你在尚未完全出名时就满身污点的。他们只在乎商业价值,不在乎理由。”


“仅仅因为一点不明不白,甚至可能只是错觉的感情,你会丢失你已经拥有的一切,你会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就彻头彻尾地后悔那一天你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然后痛哭着告诉我,要是从来都没遇见过我就好了,因为你的生活已经天翻地覆到你无法想象的程度。”


那只手仍然温柔地触碰着他,没有再向下解开任何的扣子,而是在脖颈与耳边来回滑过,抚慰正在发抖的身体。他呆滞地看着濑名泉,对方仍然微笑着,只是平静的目光一下就洞穿了他的灵魂,他在心悸的同时感到被剧烈的疼痛包围,于是不由得伸手往自己身上摸去。他发现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却痛得像被活活剖成两半。


“我说了,鸣君对会发生什么一无所知。即使侥幸没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在许多年之后,你也会痛悔你当初的决定,因为我会老去得比你快十倍百倍,你自己算算看吧,当你三十七岁的时候我是什么年龄?”


鸣上岚闭上眼睛,他听到对方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如海浪般回响。


“你正值壮年时,我就已经是个皱巴巴的干瘪老人了,你现在所看到的我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到那时你仍然不会后悔吗,不可能,你一定会后悔,比你想象得还要更加后悔。因此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你给我好好想一想——对一个人短暂的迷恋不是生活的全部。”


听起来真有道理,从以前开始,濑名泉就总是讲着有道理的话,说着令人信服的理由,让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听从他的建议,跟随他的脚步,直到现在也仍然如此。可有些事不一样,总有一些东西,濑名泉无法左右,无法改变,也不是按照寻常的伦理道德来论定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泉说的这些吗,你以为我什么都没有想过吗!”


他猛地开始挣扎,但是对方用更大的力气继续将他强压在原来的位置:“我全都明白,我一开始就知道这种事情几乎不可能有结果,我全都明白啊!可是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有什么错,泉才是那个胆小鬼!从头到尾我要的只是泉一句真情实感的回答,而你却把我当作一个笑话!”


“那是因为从头到尾这件事就是个笑话,我哪一点说错了?”濑名泉也冲着他大吼,“如果一开始明白了就不要跟我说出来啊?你冲动地做了傻事,之后跟我闹别扭耍脾气,事情瞒到到现在才来跟我讲’我全都明白’?你要气死我吗?是不是接下来还要告诉我’离开这里回东京才不是为了你’之类的啊?”


已经不行了,吵不下去,每一句话都让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别过脸,不想让咬着牙忍耐的脆弱神情暴露在对方面前。


“我承认那个时候立刻决定离开有跟你赌气的因素在内,可谁说过是完全因为……你根本……”


什么都不知道。


“根本……”


“哈?说出来啊?”


一点都不明白。


“我的父母已经……”


他强忍着喉咙突然翻上来的酸意,眨着干涩的眼睛,这件事还没有告诉任何人,无论是影片美伽还是游木真,都只知道他要离开而已——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他明明已经决定就这样走掉,为什么还要费周折去跟那人解释这些事情?他是在做多余的事,配角给自己加什么戏。


可现在不是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吗,努力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得游刃有余,胸腔里装着越来越溃烂的心脏,心脏上套着越来越坚硬的盔甲,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所谓成长的代价,还是说只有少数人需要经历这样的痛苦。他闭上眼,至少不能哭啊,在这个男人面前。


“……什么时候的事?”


“事到如今泉还要问那么多干什么,人家已经不想再说了……”


“睁开眼睛看我。”对方的声音很笃定,比刚才柔和一些,他不情愿地睁开一条缝。眼前的人皱着眉,见他睁眼,放松了对他的钳制。


“怎么回事,跟我好好说。”


鸣上岚咬了咬嘴唇。


“他们在快一个月之前商量的,问我之后要跟着谁一起生活,我选择了母亲……然后她说她会回东京,想让我也回到那里去陪她。”


“她比父亲更容易陷入低沉情绪,离婚这件事对她打击不小,我不能放着她一个人独居。之前犹豫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感到很焦虑,心情一直很糟糕,所以放学之后会去公园散步喂鸽子,但我没想过泉会那么想。”


“为什么不早点跟我坦白。”


“因为泉最近很忙啊,不是在给游木君找学校吗,我又不是没有关注你们的动向……想着我一个人大概没问题,所以就没有说。”


濑名泉沉默了片刻,从他身上起来,他也撑起身体,长呼一口气,往后靠在床头上。对方帮他把刚刚在争吵中解开的扣子系好,顺手扯了扯领子。他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对方放在他颈侧的手,那人犹豫了一下,没有把手抽回来。


“我不想给泉添麻烦,而且也不想再被泉当成小孩子了,可我还是在这些问题上来回犹豫不决,甚至影响到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如果是泉的话,肯定一下子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我不明白……我不知道这些事是怎么膨胀发酵,是为什么会发展到我必须在父母之间进行选择,更不知道怎么选,这种糟糕的事情谁会有经验啊……虽然最后确实已经决定了要跟着母亲,却还在要不要陪伴她这件事上踌躇,真是太差劲了。”


他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握住那只手,低埋着颤抖的头,对方静静地看着他。


“还想那么多干什么,都已经结束了,鸣君已经决定要走了对吧,那就去做。”


“可是我很痛苦!我明明知道我必须回去的,我想学着成熟地处理这些事,我想成为能被依靠的人,但是如果现在走掉的话,我不就又是一个人了吗……小美伽,游木君,还有泉,都会好好在这里继续生活,离开的只有我,会因为陌生的环境挣扎的人也只有我,所有人都在自己的路上前进,被丢下的只有我……”


“就算告诉自己不要看,我也必须睁大眼睛凝望,即使逃避会更加自在,我也必须硬着头皮向前,可为什么自始至终我都是被丢下的那一个,以前也好,父母去美国工作也好,到现在也是……为什么没有人可以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一直爱着我呢?我真的——”


他的话被打断了——他手中的那只手强硬地向上挪动,按住了他的嘴唇,手的主人皱着眉。


“你又在想什么蠢事啊。”


“以为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那么轻易就能斩断——关键难道不是在于你吗?只要你愿意,再过多久游君跟我都能跟你至少保持电邮和短信来往,要是你自己没有想法,从这里离开第二天就是永别了啊?”


“消极地想着自己是被丢下的那一个有什么用,不想做被丢下的那个就用力追上来,我一直都……会在这里等着你。你不是想要长大,不是想变得成熟,让人依靠你吗?那就勇敢地面对现实,然后追上我,从明天开始,别再为这种事情感到迷茫了。”


鸣上岚睁大了眼睛,等到他能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被抱住——他看不到濑名泉的脸,看不到对方脸上的神情,自然也不知道对方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将他拥在了怀里,那双手臂如此坚定有力地将他圈牢。真是个残酷的男人啊,他想,已经那样决绝地拒绝过自己,现在却还要以长辈的身份给予温情。


这样不就让他更舍不得离开了吗,这个男人。他将脸埋进对方胸前的衬衫布料,呼吸着对方身上洗衣剂的清香。


“所以今天限定,有什么想说的就全都说出来吧,就在这里,反正我不会松手的,或者你想在我怀里哭也可以。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成为大人,从明天开始,你就失去软弱的权利了,鸣君。”


“……我说错了,泉不是胆小鬼,我才是。”


“嗯。”


“对不起,我一直隐瞒自己的事,应该早点跟你说出来的。”


“嗯,继续。”


“我不知道之后还会发生什么……所有的事情现在都一团糟,我的父母那边也是,跟泉的事情也是,已经完全混乱了……是只有人在学着长大的时候才会这么痛苦,还是说以后的人生也会一直如此?”


“会一直如此。”


听到这句回答,他将脸埋得更深。


“会一直如此吗,长久以后,直到生命的结束,以后的以后的以后的日子里,我都要一遍一遍地经历这些吗?会一直这么难吗?”


“是,直到你死了。”


“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我还会遇到像你这样的人吗?”


“会。”


“为什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被时间狠狠折磨惩罚过的人,大多拥有相似的品质。”


“如果泉之前就知道我父母和要走的事了,你会挽留我吗?”


“不会。”


“那你想让我留下吗?”


没有回答,对方那只炙热的手在抚摸他的发顶,手指穿梭过对其恋恋不舍的发丝间,听到这个问题时停顿了片刻,然后又继续摩挲。这个动作被那只手重复了又重复,让他几乎产生了错觉——被怜惜,被疼爱着的错觉。他想抬头看看濑名泉现在的模样,然而那只手察觉到他的动作后按住了他,不让他得以挣开。


“……你真是太狡猾了。”


而且真残酷,他开始哽咽,喉咙里漏出无助的抽吸声。


“我喜欢你,我想留下,我很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就是很喜欢你,我一直都会喜欢你,至少这一点一定不是错觉,求你了——我爱你。”


请你告诉我,这即将喷涌而出的感情是真实而非飘摇幻影,即使只有一句话我也想听你说。


对方又顿了片刻,他等待着,为此刻的安静感到疑惑——然后惊异地等到了一个吻,轻轻柔柔落在他的发顶。


“我知道,鸣君。”


听到这句,他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在濑名泉的怀里泣不成声,把眼前那块温热的布料濡湿了一大片。对方沉默地抱着他。


结束了,这就是我的青春,我的初恋,结束了,都结束了。他大哭不止,眼泪像泉水般源源不绝,他意识到,这个小镇的最后一棵樱树也掉光了花朵,埋进土里腐烂成泥——春天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接下来是暴躁的夏日,铿锵而来,又终将趾高气昂地扬长而去。而春,春消逝了,没有人记得,没有人在乎,脚步仓促拘泥,甚至不记得曾与冬天说过再见。夏天来了。


夏天终于来了。




“老实说,那个时候真是吓死我了……不过在鸣上君离开之前和泉前辈能够和好,我是非常开心的!”


“哼,说到底不过是小孩子闹别扭,游君不用在意那么多了吧?这娘娘腔的家伙可是下午就要离开了,讲点有意义的事比较好。”


还是说得很有道理。他哀怨地瞥了濑名泉一眼,对着游木真点了点头。


“人家可是本来都打算用少女的坚持与泉冷战到底了哦!是泉跪下来求我我才勉为其难地原谅了他——”


“停止说些根本没人会相信的傻话,鸣君,你以为这是在哪里。”对方没好气地抱怨,手里端着的两盘菜放下后餐桌已经显得有些拥挤,毕竟是送别饭,大概不丰盛一点对不起这一年以来的亲密相处。濑名泉给他们俩递了筷子,三人坐在餐桌前一同合掌。


“我开动了……啊,超好吃!平时泉前辈不会做这个的,偶尔吃到都感觉要升天了——”


“诶诶我尝一下,让我尝一下……唔真的,泉的手艺真是一直这么让人安心啊,没有女朋友果然只是因为说话太难听啦~”


“吃慢一点别这么丢人行不行,有谁跟你们抢吗?”


“都是最后一顿了就不要在意那么多嘛,人家现在只想好好享受美食——”


“别搞得好像是永别啊?虽然这里离东京很远,但又不是生离死别,为什么要把气氛弄得这么烦人。”


他看到对方在饭桌对面翻着白眼。


“啊,说得也是,反正以后还会有机会见到吧?”


才不会,回了东京之后一定就杳无音讯。既然对方都已经那么拒绝过自己,当然会明智地选择不再联系,让自己彻底忘掉他吧。那天晚上说了那么多套路话,什么联不联系都在于他——他们俩明明都不傻。


问题是哪里有那么容易忘掉,年少的喜欢就是很容易为了一封信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死灰复燃,断绝联系才是对的,不然说不定到时候一张明信片都能让他激动半天,那就真的太可悲了。


但场面话还是要说,“游木君到时候要是跟泉一起来我这边玩的话,随时欢迎来我家做客哦。”


“啊那真是太好了!不过泉前辈好像不太喜欢东京……”


鸣上岚心凉了半截,对哦,他忘了,对方是不喜欢东京,他还在这种时候说这种客套话,搞得气氛加倍尴尬。


“没事,再说吧,以后的时间还很久。”对方神色丝毫没有波动,给他们俩一人夹了一只大虾。


时间还很长呢。他也这么在心里安慰自己,那天晚上和现在的两个濑名泉的意思都是他以后还会遇到更好的,说不定对方的话就会成真呢?……当然这也算是自己骗自己的一种,但总要有什么办法让自己想开点吧?他明明知道不会有人比他更好了。


下午他们一起走进车站,当然,只有他一个人买了票。天气实在太热,汗水不停蒸融,不过他今天没化妆,干干净净。身边的箱子立得像个移动石碑,沉重,并且还给人带来视觉上的负担。他紧握着拉杆,如来的那一天一般,窘况,灰心,不过没什么期待,只有这一点不一样。


“好好保重,鸣君,去了那边记得发短信报平安。”


对方站在闸机外跟他随意地挥着手,漫不经心。


“嗯,我会的。”他说。


“好好照顾你妈,你已经是个男人了吧?”


“我会的。”他说。


“啊,确认一下,如果我之后假期带着游君去东京的话,你能负起责任好好带我们逛一逛的吧?”


他愣了一下,他注视着那双他无法与之共享一个城市的眼睛:仿佛预见了未来的某一天,它们会点燃熊熊大火,再次回到它们原本就在的他的心脏里头去,它们本来,一直就属于那里。像个要求,或者任务,使命,最好也漫不经心,只要那时他稍稍再吻他一下,那么自己就会成为他的,他也会成为自己的——仿佛一度真的如此。


“好啊。”他说,胸口里反复翻涌着石块与泥浆。


“还有鸣君,你忘了个东西。”


嗯?他疑惑,濑名泉伸手示意他走过来点,于是他走近,与对方只有一根隔离栏杆的距离。那人伸出手,什么小小的东西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然后自己的耳朵被轻捏住了。濑名泉手法娴熟地将耳钉固定在他的耳垂上,动作完成得迅速自然。


“……”他不由得伸手去摸,意识到了那是什么,然后脸涨红了。


“居然会落下我送你的礼物,真是个粗枝大叶的家伙啊?”


对方的声音和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然,仿佛那只耳钉确实就是普通地被他掉在了家里的某个角落,然后被吸尘器找到,顺带卡死了几个转轮什么的——真像是那么回事,至少游木真是被骗过去了。濑名泉太过坦然,他只好点了点头。


“谢谢泉,那我走啦?”


“走吧走吧,真是的,再见啦。”


鸣上岚最后一次跟那两人挥手,转身强迫自己不再去看,融入了颜色杂乱的人流。


西装裤的下边缘,过了油的皮鞋,细高跟,名牌手提包,堆堆袜,当下高中生流行的甜甜圈手机链,在他低着头的视野里交错横行,一首让人失却语言的城市交响诗。他和他的行李箱在莹白的灯光下悄然滑过,避过站台与列车之间的缝隙,准确无误地驶入铁皮箱子,然后安静地停泊。


列车开始叫唤,然后人们赶着它前进。列车只会飞快地前进,它不曾思考,也不曾惋惜。他开始羡慕列车了,列车可能比他装着的那些人过得更好——总是满载乘客,总是空空如也,总是停不下来,也从不感到疲惫,即使它身体里的乘客背负着比任何一条列车本身都更加沉重的感情,已经濒临死去。


让有着热情、活力的列车带着他离开吧,人在伤心时就该坐着列车离开。它开得那么快,窗外的东西一闪而过一瞬而逝。未来的事情总是未知的,这令人恐慌。比如人们终于在窗内看见,只有地平线才能保持永无止境的时候,他们才会明白,过去的事情突然地,或者说早就在某个时刻死了,永远不再回来。


未知,不确定。他想起濑名泉那天晚上的话来了。“安静。”对方近乎冷酷地把手放在他的嘴上,用眼睛与他对话,“你该知道,尽量别对未来如此执迷。”


他闭上眼睛,那是他最后的顺从,灵魂命令他的上下眼皮做出的最后行动,然后他像每一次解决了问题(或没有解决不过都一样)的时候一般,进入睡眠。深深浅浅的呼吸结束了他望着列车的顶部吊环发呆的前几十分钟,那双眼睛在最初变湿之后就把所有的液体都流进了吸水的布料,无论是他的袖口还是濑名泉的胸前。


但鸣上岚那个时候根本没感觉到有什么未来,因为在那一刻来临之前,他一直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是怎样呈现,又是怎样被阐述成一串画面。而现在,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了,濑名泉的人生是怎样比他的更深思熟虑;濑名泉是如何知道并掌握的,如此多关于生活的小把戏;以及在他的余生里,他会如何分分秒秒,循环往复,一次又一次爱上他,爱上知晓一切却选择缄口不言的濑名泉。


列车一路直行,没有经停站,这是一本通俗小说,没有难懂的部分,没有悲惨的尾声。在睡着前他决定把那颗耳钉当成故事结束的句点,它正闪着光——其实这并不怎么光荣,过程也冗长得让人难以忍受。


但有时候人们就需要这个,对,他也需要。

-fin-


晚好我是响响XDDD

真的是通俗小说,过程真的冗长得让人难以忍受,结局换了三四个也没能最终找到满意的结果,可能日子真的就是这样,没有最佳方案只好一起混淆而过(。

如果赶得上的话,会在cp20做个巨型四万字无料(……)加一个泉视角番外什么的。

有一些自己家庭经历的私心在里面,总的来说过程当然不能称为美好,但也没有绝大多数人想的那么糟糕。

想了很久到底岚在泉怀里哭算不算ooc,已经想到快要失去思考的能力了,决定放弃。

以及拖了这么久真的很很很很对不起(以头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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