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响响响响

可爱迷人世界第一青春无敌美丽善良快乐魅力四射的夏日时间限定反派角色,而且会永远爱你

【雷安】Fall Fell Fallen(完结)

啊,别再说啦,真是太寂寞啦。


Fall Fell Fallen(下坠下坠再下坠)   文/伞响

tips:雷安/轻微嘉瑞/部分西幻+现代设定的结合/天使X恶魔

*变相HE,完结整理全文重发,两万多字,应该是个十块钱小料,凹凸春日祭见。

*有可能令人感到不适的露骨场面描写,有可能令人感到迷惑的人设,阅读期间有任何不愉快请立刻退出页面。


刚转过拐角,身后的脚步声却又近了,她咬牙加快脚步,却发觉自己跑得太久,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挥霍。凯莉见逃跑无望,干脆站定脚步,手里一揣便在指间夹住了几枚尖锐的发卡,只等追兵自己撞上她的伏击。额上冷汗涔涔,她死死盯着转弯处,突然肩膀被一只手拍了拍。


当机立断,她往旁一跃,发卡向身后挥了过去,然而手腕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握住了。凯莉眯起眼睛,身后人出现得悄无声息,简直像鬼魅一般隐蔽,然而绿眼睛里读不出丝毫龌龊恶意。她看了看本该来人的转角,又看了看眼前奇怪的男子,冷声问道,“你们不是一伙的?”


对方显然愣了一下,“呃,当然不是,我这一趟——”


“趁火打劫?”她眼中多了些微妙的玩味。


“不!请您相信我,在下这次来到小姐您的身边,是诚心诚意地想要帮您的。”


“说得真好听,手抓得这么紧,也不知道是故意不想让我从那帮人手下走脱,还是说你这满口胡言乱语的家伙色心大起?”


青年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女孩的手腕,连忙松开来道歉。她冷哼一声,刚想转身就走,又一人的说话声从上方遥遥传来。


“你不用紧张,这人确实是要帮你。你刚刚说你现在在逃命?方才跟着你的那群人都已经被你面前这家伙弄昏在那条街的墙根了,替他说声不用谢。”


她往上一瞥,一个黑发青年正坐在某户人家的阳台上,居高临下地翘着腿,声音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那般不屑。比起眼前这规规矩矩穿着衬衣长裤站着的棕发青年,对方的穿着骚包得多,皮衣皮裤一身黑,脖子上却系着一条白巾,搭配起来有股说不出的滑稽味道,然而穿在这人身上却也难看不起来。


……身后有一对巨大的蝠翼,耳旁发间露出硕大的黑色盘角。


见鬼了!她瞳孔收缩一阵,闭了闭眼睛,才相信自己不是这几日劳累过度走火入魔。再打量眼前站着支支吾吾的人,头顶棕发间居然也有一对黑漆漆的小角,只是小得可怜,不注意去看便几乎察觉不到了。凯莉深呼吸了一口气,方才聚集的冷汗从下颚滑落,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那么,两位不知是神是鬼的大人物半夜救下我这么个普通女孩,有何贵干?”


听到这句话,方才神色还有些犹疑的棕发青年立刻站直了身子,眼睛一亮,凯莉察觉到高处坐着的人嫌恶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书中说的日行一善!小姐您受惊了,如果没有去处,要不要来我们的地方休息一会儿?”


“……啊?”




“所以您是因为好友落在歹人手里吃亏,忍不住跑进对方的地盘大闹了一场么?这似乎并不算什么恶事,而是在为弱小报仇,我帮您应该也算得上是一善了吧,大概……大不了今天再多做几件以求保险就好。”


安迷修认真地计算着,凯莉不禁按住了太阳穴,她跟着两人回了这间公寓,才刚刚知道眼前恶魔的名字,便要接受对方这一番行善事做好人的言论,实在很有难度。雷狮坐在沙发另一边,翅膀似乎被收进了体内,只剩一条箭尾在身旁散漫地摇晃。他手里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正上上下下翻看着什么表格,凯莉只觉得诡异得很,往安迷修那边又稍微靠近了一些。


“那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本小姐看那翅膀和尾巴就知道了,你救了我,就姑且信任你一些,你也是什么魔鬼之类的东西吗,怎么满嘴都是信教那些家伙一样的圣人论调。”


“啊,我是……非要说种族,我是恶魔吧。”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凯莉从对方脸上读出一丝不情愿来,“雷狮也一样是恶魔,论资历还比我小十年呢。”


“那为什么要日行一善?鬼话你讲得一套一套的。”凯莉不信。


“当然是因为他傻逼。”那边的雷狮终于肯搭理一下,嗤笑着说道,“自己不珍惜自己的力量,偏偏要去搞些让人笑话的蠢事出来,丢脸。”


安迷修将一旁茶几上的书抽出一本砸了过去,被对方歪头躲开。


“你可闭嘴吧,我有着充分的科学依据,只要我好好行善积德,帮助他人,然后不要吃什么灵魂,总有一天上帝会听见我诚恳的呼唤,然后把我带回我应该去的地方。”


“凯莉你瞧瞧,已经病入膏肓了,你们人类不是有些好手段来治疗精神失常的病人么,有什么推荐没有,我今晚就把人送进去。”


“呃……康X?X宁?不过现在是半夜,已经凌晨一点半了。”


“正是恶魔精力最旺盛的时间。”雷狮补充道,“别管那满嘴骑士道的家伙了,我还要趁着这时候好好工作,刚看了看,上面派下来要收的灵魂倒不是大工作量,但想弄点儿零食就得多耗费力气了。”


“什么,已经一点半了?我得去睡觉了,凯莉小姐也早点休息,里面有客房。”安迷修急匆匆说着,竟然真的站起身来,往里面房间走去,凯莉挑了挑眉,“刚不是说恶魔晚上清醒么?”


“他花了大力气在模仿天使和人类的作息的,今天是为了救你才熬夜。”那边拿着笔记本敲敲打打的恶魔漫不经心地回答,“平时十点半准时上床睡觉,我连想跟他搞一场都要注意别打到时间差。”


凯莉一口茶水含在嘴里,差点没喷在安迷修的书上。


“你说什么东西?”


“时间差?”


“再前面一点儿。”她抹了抹嘴。


“十点半?”


“别这么前,就是你说你连想跟他……”


“噢,搞一场。”对方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来捉弄她,“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么,你们人间的性教育看来还做得不够到位,就是生殖器官与生殖器官的结合,然后制造一些后代的事,很好玩的。”


“我以为他看不上你。”凯莉思索了一会儿,看方才棕发青年与对方呛声的模样,根本不像是有什么那方面亲密关系的样子。


“只有我看不上他的份,你看看他的角,弱成那个样子。”雷狮挥挥手,根本不当回事儿,“你没见到他翅膀吧,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只有尾巴。”


“原来你们也有先天畸形这种说法啊,长见识。”


“你定力不错啊,前几个救了带回来的女人聒噪得多,听到安迷修没有翅膀都心疼得要死要活,看起来你倒是跟我比较像是同道中人。”


“我对与恶魔成为同道中人真的没兴趣。”凯莉干笑了一下,“那我什么时候能走?刚刚还说要吃灵魂,该不会是把本小姐当食物抓回来了吧。”


说到这儿,她见对面沙发上恶魔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你以为我们是带回来监禁你吗,只是你看起来要流落街头了,那家伙才把你收留在这儿吧。想走的话随时出去下楼左转100米有地铁口,记得关门,要是门口有快递记得把包裹扔进门内再走。”


“真是随便。”凯莉皱着眉想了想,“这几天原来的房子是不能住了,周围都守着人呢,本小姐可不做兔子——那就勉强在你们这儿待一会儿吧,反正还可以蹭到保镖不是吗,开个价?反正我有得是钱,会好好付临时租金的。”


“恶魔的租金可是要用灵魂来换的,没听过传说吗小毛孩,为了实现即使付出生命都要完成的愿望,要用灵魂来定下契约——”


“别唬我了,你刚刚还说那都是派下来的工作。”


“……也是可以另外找契约的,”雷狮挑了挑眉,“这就是零食。”


“那我还是白吃白喝吧,总不能指望本小姐突然给你们两个臭男人变成田螺姑娘。”


“呵,还真拿人类那套标准来衡量么,谁要娶你?你连跟我们交配的资格都不够。做这些事都是要从对方身体里交换力量的,一个弱小的人类,体内半点灵气没有。”


“那照你这说法,安迷修不是也很弱么,你倒是上赶着要给人贴?”


她本也就随口一杠,没想到雷狮坐在对面,脸色不善,竟真的沉默了半晌。


“大概是觉得他傻得很可怜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对方漠然的回答,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在方才片刻沉默的压迫感里出了些虚汗,此刻背后凉嗖嗖的。一阵后怕,她决定不再与这不好相处的恶魔多纠缠,自己溜进去找到了安迷修说的客房,咔哒一下把门锁上。不知这锁对他们这样不寻常的生物有多大用处,但多一层保护心里踏实些。凯莉把枕头拍了拍,躺上去休息了。




凯莉仔细修剪着自己的指甲,腿一抬躲过一只砸碎在自己脚边的盘子,满意地将手指放在光下端详。然而下一秒便有暗红的液滴溅射,将她的指头染成血淋淋的几根,凯莉忍无可忍,将指甲钳向那两人扔过去。


“你们打够了没有?”


“这恶党刚才用能力作虚弄鬼,吓坏了商场里路过的两位小姐,我不打他打谁?”


“小姐?眼珠子都快贴到你脸上的那种小姐?”


雷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使得安迷修愣了一下,怒意更甚,“谁知道他们是在看我还是看你,胡搅蛮缠!”


“几岁了两位,”凯莉指指门口,“这地方隔音不怎么好吧,情侣吵架难道自古以来就是为了要人听才存在的么,居然还不分种族性别的。”


“一百九十九,快满两百了,”安迷修又瞪了对方一眼,转过身来有些窘迫,“凯莉小姐想必是有误会了,我跟这种人成为人类认知中的情侣关系是没有半点可能的事,即使情感上能接受,良知上也是无法认可的。”


“一个恶魔跑来跟人类信誓旦旦讲良知,怕是当初上帝菜园子里那条哄人吃苹果的蛇都没你厚颜无耻。”站在一旁的黑发青年啐了一口,“确实不是什么劳什子情侣,我们也就是签了个劳务合同,还是我吃亏的那种。”


“你要多付出点魔力什么的吗,呃,就是你说的交换力量之类的。”凯莉试着比划一下,然后放弃了。


“岂止如此,他根本没跟我交换,说是他剥削我也不为过。”


她将信将疑地打量雷狮,瞥一眼身边的安迷修,却发现后者的脸几乎要涨成猪肝,显然深感屈辱愤怒。她吓了一跳,然后又去看雷狮脸色,此刻终于读出了底下胜利者独有的讥讽嘲弄。


“我们没有体液交换的途径,只有我给他体液的途径。”他终于开口解释,话语中意有所指,“这可不是把血液或者唾液接满一杯忍着恶心喝下去就能解决的事。”


“不愧是恶魔,非要交配也是够邪门的了,看好你们哦。”凯莉点点头,毫无障碍地接受了雷狮的说法,“不过你们在弄的过程里让他顺便给你点血喝也可以的吧,或者还有什么其他途径么?”


“接吻。”雷狮言简意赅。


“这不是很简单么,为什么不交换?”


雷狮咬牙切齿,“他不乐意。”


安迷修咬牙切齿,“我不乐意。”


“你们真有意思,做都做了,舌头交缠倒是开始嫌害臊吗?”


她白眼都要翻到脑后去,这几日与两位恶魔相处,起初那点儿胆战心惊早已在日常两人幼稚至极的争吵与打斗中消磨殆尽,余下的只有对“里世界”的事物与两人之间关系的好奇心。然而好奇无用,探究起来一切合乎她认知常理的逻辑都要统统见鬼,三番五次下来只觉得折腾得身心疲惫,偏偏当事人都乐此不疲。她又是个寄人篱下吃白食的,只好顺着对方套路,走一步是一步。


“我师父跟我说过,接吻这事是天底下最神圣的仪式之一,要耐心地等到有一天我的真命天女出现,我们确认彼此心意相通,然后才会——”安迷修咳了两声,义正辞严气势坚定,“至于雷狮这家伙,你看他哪里像是符合条件了吗。”


“好吧,你描述一下你的真命天女大概是什么条件?”


“我的意中人是一名盖世英雄,总有一天她会骑着七彩祥云来——”


“你果然还是偷偷花钱买了XX视频的会员。”雷狮冷笑道,“你上个星期告诉我你没买,我如果想看蜘蛛侠只能自己重新付费。”


“多人共用账号本来就是对不起商家的行为,更何况是你,”安迷修毫不客气地摆手,“小马宝莉的影碟倒是可以借你看,我买的。”


“我去借格瑞的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一毛不拔?”


“艾比来找我要的时候我就给了,这是一毛不拔的问题吗,我就是不想帮你而已。”


“安迷修!老子今天不跟你打个你死我活,我跟你姓!”


“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你以为我会让一个恶党在有女性在场的情况下与我战斗吗,万一误伤了怎么办,想都别想!”


“那我出去,你们打个爽。”凯莉站起来就要出门。


“不用!”两人同时冲她大喊,她只好停下脚步。


“那你们是想怎么样?本小姐的指甲可是很宝贵的,刚刚才修好就溅上了血——等等,你们有人受伤了啊,刚刚怎么会有血?”


“那是九头蛇的心脏里的,本来好好封在罐子里,结果刚刚雷狮没注意抓着砸了,现在还要重新找个容器,”安迷修指了指一旁地上已无人理睬许久却仍然坚持颤动翻滚的一颗肉球,“那血液对我们是好东西,对小姐你却不一定有益,赶快去洗掉。”


凯莉嗯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安迷修一转身去跟雷狮纠缠,她便赶紧站起身去洗手间里冲洗了。雷狮见场上别人已经离开,动作愈发肆无忌惮。安迷修硬生生扛了他两拳,绕过一个臂下的缝隙,从后面用肘尖往他的腰椎上狠顶。然而那条尾巴发挥了作用,略略一甩便把安迷修的双手困住,被捆住腕子的人急退,他张开翅膀紧跟着前推收拢,蝠翼尖端的阴冷硬刺猛弹出鞘,噗地扎穿了身前人的肩膀,对方脸一白,倒了下去。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正不停流血的安迷修,对方冷汗出了一头,仍然死撑着脊椎不肯彻底趴下,于是他对着伤口就是一脚,这下躺在地上的人彻底没了反抗的力气,只有一双眼睛还在瞪他。雷狮不着急,慢条斯理解开安迷修的衬衫扣子,把底下苍白得吓人的肩膀剥出来,打量着伤处。那伤口仍在汩汩流血,淌下的血液本身竟然如同活物一般在抽搐冒泡,一滴落在地上便开始发黑。


“看什么,你不是第一天见我流血了。”安迷修冷冷的声音将他拉拽回现实,雷狮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的伤口出神,摇了摇头。


“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安迷修,这伤口还要多久能好,三十分钟?一个小时?”


“你自己捅的你问我?”


“恶魔的伤口长什么样,认识你之前我可从来都不知道。”雷狮俯下身去,舔了舔绽开的皮肉,血肉崩裂的地方便迅速愈合,“因为每次在我记住之前,它们就已经长好了。”


说到这儿,他也想到了什么,笑得更加让人捉摸不透。


“你已经不行了安迷修,九头蛇能帮你续几个月?你自己都觉得悬吧。”


“……人各有命,生死在天。”


若是凯莉现在还站在这里,她一定能察觉那双绿眼睛中多出的一点无可奈何的从容,但雷狮不管这些,雷狮抓着对方的领子把人往沙发上扔过去,然后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你干什么,凯莉还在洗手间那边——”


“刚刚你不是流了不少血么,损失不少吧,这就全都还给你。”


“我操你妈雷狮!下去!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摊上你个一百八十岁多的老玻璃——”


“你一百九十九岁了,是恶魔,我也是,然后按恶魔算我们都他妈的还年轻得很呢。你信天命这种人类编出来骗自己的鬼话就算了,可别忘了自己归根究底是个什么东西!”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洗手间那边穿来门扇开合的声音,安迷修肩膀一紧,发狠了把雷狮踹出去老远。对方刚怒不可遏想扑过来掐死他,凯莉的声音也悠悠传来——


“这个血……我很不想承认但是,好像有点洗不掉了。”


雷狮的动作顿住了,安迷修与他对视一眼,然后几乎直接跳了起来。雷狮在玄关匆匆穿好鞋子,抓起钥匙就要出门。


“傻逼骑士赶紧把那颗心脏随便装个咸菜罐子去,凯莉拿好手机,我去把车开到楼下。”


她迟疑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很严重么,我没觉得哪儿难受啊?而且其实印在指甲上不难看,大不了涂一层指甲油盖住。”


“这女人粗神经上辈子跟你是一家吧安迷修——动作快点儿小姑娘,你快死啦!”


她转过身,见安迷修已经消失在厨房门后,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事情可能真的不像自己想的那般简单。联想到方才在躲在墙壁后听见的两人对话,她凝视着自己的手指甲,感到那颜色在隐隐流动,闪烁着她从未见过的妖异光芒。




她悄悄地抬眼往门外看,安迷修和雷狮正站在那里,为了她的事而争吵不休。凯莉听得头大,手心突然传来刺痛,她猛地抽回手,那个捧着她的手仔细观察的小姑娘将沾着血的细针小心翼翼地丢进了坩埚。眼前这人被安迷修尊称为医师,然而怎么看都只是个穿着原宿系水手服的非主流少女,头发甚至全是蓝的。这得先漂白再上色吧,多少天染一次啊?她正胡思乱想,少女已经对着锅结出一个手印,作法一样站起来绕她转圈。


“……解毒就解毒,怎么还要绕着我跳大神?”


我还没死呢。这句她没说出来,不过对方很明白她的意思一般:“不是解毒,是怨咒。天不知道这件事,要先告诉他。”


“很严重?不解开会怎么样。”


“急火焚心,病入膏肓,经脉寸断。”


“你跳戏了,这是西幻,外面站着的那俩告诉我他们是恶魔。”


“我是道士。”


“……”


正当她不知该怎么接话时,外面的两人似乎终于结束了争执,端着那颗放在咸菜罐子里的心脏走了进来。凯莉如逢大赦,赶紧站起来给那两人让位置,她一秒钟也不想跟眼前这古怪的女孩相处了。医师把锅端起来,里面只有浆糊一般粘稠的漆黑液体。


“怎么样安莉洁,这女的还有救吗?”


雷狮把罐子没好气地往旁一丢,那玩意儿滚了好几圈,不甘地躺在了角落。安莉洁将那液体沾了一些,一半涂在自己脸上的三角印记里,另一半点在了凯莉的眉心。


“暂时不会死了,但是想根除后患,还要一些特别的东西。”


“你尽管说吧,毕竟凯莉小姐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遭此一劫,作为骑士,只要能够救她,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凯莉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感动一点,但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几样材料,你们要给我一些恶魔的血——”


安迷修抽出插在背后的剑,对着雷狮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自己的胳膊上浅浅划了一刀。


“……你难道刚刚是想砍我吗?”


对方挑眉,然而安迷修没搭理他,在饮水机旁边拿了个塑料杯接着,不一会儿就积了小半杯。医师示意他可以停了,然而那伤口没有丝毫要痊愈的迹象,任凭安莉洁怎么按压都止不住血。


“老毛病了。”他歉意地对安莉洁笑笑,那边雷狮已经倾身接过他的手腕,在伤口上舔了一下。安莉洁见那伤口重新被抚平成光滑的皮肤,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雷狮也对她哼笑了一下,站回原本倚靠的柜子处。凯莉嫌恶地看着那杯安迷修的血,那黑色的血液正如那一天淌在他身下那些一样可怖地翻滚着冒泡,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沸腾。


“直接喝的话,我觉得可能喝不下去。”


“不用。”安莉洁把血倒进同一只锅里——好像没有洗——她看着安莉洁又削下一片蓝油油的发丝扔进去,想到上面的染发剂她一阵恶寒。对方仔细搅拌了一会儿,又丢进去一些稀奇古怪的药草,最后锅里竟然挥发出一股花香味来,颜色也逐渐变得透明。


凯莉瞪着眼目睹了这奇特的变化,两位恶魔倒是习以为常的样子,雷狮甚至又用接了恶魔血的杯子去接了杯水喝,咂了咂嘴,“不要浪费了。”


“这个东西拿回去泡手。还有一些比较难办的东西……天使的羽毛,你们得想办法去拔一点,然后烧成灰丢进去。”


“噢,那东西可以从嘉德罗斯那双鸡翅上——”


“我有。”安迷修打断雷狮的话,咽了咽口水,后者几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凯莉相信那真的很有可能是她的错觉,“还有什么吗?”


“最难办的东西——一小块恶魔的角,这个也要磨成粉倒进去。”


安莉洁在病历本上写了点什么,凯莉好奇地凑过去看,然后痛恨起自己的好奇心来——她只是画了几只蝴蝶。


“据我所知,你们的种族把角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要是想弄到角,除非去砍自己的——我想你们也不愿意——否则你们得杀了哪个同类才能得到它吧。”


凯莉觉得不妙,她不觉得这两个年纪比她祖爷辈还要大上许多的恶魔会乐意为了她作出这种牺牲,当然也不认为他们会为了她去狩猎同类。或许恶魔是没有同族情谊的生物,但争斗起来场面之惨烈也非普通人能够想象的。为了一个渺小的人类冒生命危险?即使愚蠢仗义如安迷修也不会轻易答应吧。她正考虑着,那边安迷修却如释重负了一般,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准备离开。


“我还当是什么呢,太感谢你了医师,这份人情我安迷修记在心上,来日一定想办法报答。”


“不客气,想报答的话就给我也顺便带一点天使的羽毛回来吧,好吃。”


凯莉的神经跳了一下。


“除此之外,我还有话想对凯莉小姐说……安迷修先生还是下去开车吧,这附近查得很严,路边再多停一会儿说不定要被抄牌了。”


“那雷狮你在这儿等着她,我先下去了。”


安迷修愣了一下,连忙转身出门去,凯莉却觉得十分奇怪。诅咒也能解了,还有什么话要说?雷狮站在一旁,神情古怪。对方先把桌上画着蝴蝶的病历纸都收进抽屉,又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新的来,画上一只更大的蝴蝶。


“其实我有话想说的对象不是凯莉小姐,而是旁边的先生。”


雷狮?她疑惑地看向对方,雷狮却是一副早有预料的神情,耸了耸肩。


“相信您也知道,安迷修先生的时间已经不多。”


她缓缓画着,蝴蝶的斑点很大,圆珠笔填涂得十分缓慢。


“刚刚那杯血的气味淡得快要闻不出来了,伤口也是,我已经在手指上用了自己的精气,但是怎么按也按不好。”


“而且他身上也丝毫没有恶魔应有的威慑力。那颗心脏本来应该很怕他,但是还敢把血溅到他的客人凯莉小姐身上,只能说明他已经没有约束它的力量,灯尽油枯。”


“你觉得他还有多久?”雷狮对此不可置否,“以你的标准。”


“最多还可以坚持半年吧。”一颗斑点涂满了,安莉洁开始涂另一颗,头也不抬地说道,“如果这段时间还要使用力量的话,就会更短。”


“使用力量是什么意思?”凯莉感到疑惑不解。


“就是你们说的变身的意思,平时我们跟凡人肉体也没什么两样,露出角和翅膀后就不一样了。”


“那一天,你们把我带回去的时候——”


“那就是在使用力量,安迷修那家伙也知道再这么下去肯定完蛋,还不是照样每天出去行他的傻逼善,拦不住的。”雷狮摆了摆手,眼角流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他太久没有吃饭了。”


安莉洁沉默半晌说道,凯莉眯了眯眼睛。


“吃饭?”


“就是灵魂,恶魔就吃这些东西,不吃就会死。”雷狮言简意赅,“然后他不吃,所以会死。”


“你应该已经当了好一段时间的魔力源了吧,雷狮先生,如果不是如此,或许安迷修先生十年前就已经撑不下去了。”安莉洁凝视着纸上的蝴蝶,“你们的气息之间有联系,我们几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闻出来了。”


“无所谓,我有爽到。”他想起了什么一样,笑容恶质起来,“这是等价交换。”


“性爱的确是最优秀的交换魔力的方式之一。”她点点头,语气居然很认真,“但是也已经不够了,如果他自己始终不摄入,很快会死的。”


“所以?你是想让我们劝安迷修吸食人的灵魂?我可是个人类。”凯莉打了个寒颤,“虽然他确实是个好家伙,我也不是什么为种族延续而奋斗的好人……但我可没打算帮他干这个。”


“人也有好有坏,还有工作里安排下来指定回收的废弃灵魂,总有可以吃的。”安莉洁摇摇头,“我想安迷修先生不愿意吃饭的理由应该不是为了‘保护人类’。”


“那我们要怎么劝他,连理由都没搞清楚。”


“我知道理由。”她转过头,雷狮脸上仍然有一层淡淡的笑意,但本质更多的是不耐,那笑容很冰冷,“不过这还是不劳医师费心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说完他便抄起一旁的咸菜罐子,转身就走。她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知道此时救自己命的关键还在这两个恶魔手上,因此站起身来跟上。


“站住。”


安莉洁的注意力似乎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她的儿童画,此刻却终于扬起了视线,目光灼灼盯住雷狮的背影。凯莉被她眼中的火焰烧到了一般,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雷狮先生,从初见时我就感到疑惑了——我不知道你留在安迷修身边吊着他的性命究竟有什么目的。我能看穿人心,但你不是人类,你是恶魔。然而我还知道,恶魔身上是绝不可能有为他人带来利益的东西的,你们的本性便是利己,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个部位不为此而生。”


“方才说的角磨粉也只是以毒攻毒,单吃则是害命的烈药。你用那个接血的杯子接了水喝——安迷修先生的血对你不可能有半分益处,反而可能造成损伤。”


“所以?也就是觉得味道不错才喝的,那一点血对我这个等级的恶魔而言根本伤不到什么,何况他已经虚弱成那样。”雷狮转回身来,哼了一声,那表情是说安莉洁纯属放屁,然而对方却不为所动,步步紧逼。


“恶魔的性爱用于交换魔力不假,但那是共赢,而你为安迷修提供魔力的方式是单方面的给予,他没有给予你任何实质上的魔力回报。”


安莉洁一字一句,凯莉能看到雷狮的神情毫无变化,手却缓缓握成拳头。


“我是个医生,对这些事的了解比你想象的多。你刚刚甚至用唾液为安迷修疗伤,他没有半点犹豫地接受了你的体液,但依照常理来说,来自另一只恶魔的唾液只能使伤口恶化,而不是痊愈。”


“这个结论我已经得出很久了。你一定不是恶魔,雷狮先生。”


她停顿了一会儿,也许是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凯莉听得明明白白,皱着眉望向站得笔直的男人。对方神色如常,毫不退缩地回望着安莉洁,没有任何动摇。


“也许是因为安迷修先生这些年来没有与除你之外的恶魔长时间相处过,他才对你没有产生任何怀疑,在这之前,想必也没有任何人教导过他这些事,然而这都应当是恶魔的常识。”


安莉洁垂下眼帘,举起病历纸上的蝴蝶,它居然自己颤动着从纸上剥了下来,在她的指间飞舞。


“我不知道安迷修先生从前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虽然我并不想承认,但如今似乎只有你知道这些事因何而起。原本我也不该干涉这些,但如今他已经快死了,我能看到隐约的因缘和未来,那并不是个好兆头——我不希望你们最后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




从安莉洁的地方里走出来后,雷狮周身的气压变得更加凝重,她也不知从何开口。安迷修对此不曾察觉,回去的路上是他开车,一路用手指敲着方向盘哼歌。凯莉仍然在思索方才安莉洁的话,那些东西对她而言太过陌生,想摸索出头绪也有些难度,但有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果雷狮不是恶魔,又能是什么东西?


她想了许久,神话和宗教她不了解,但恶魔标志性的盘角与双翼确实是在雷狮身上见过的,还有那条箭尾,活动自如,能一下将安迷修制住,根本不像是徒有其表的伪装。不知不觉中,车已经在公寓门口停下了,安迷修进门后直奔储物室,翻箱倒柜找出个压在底下的木盒。她打开一看,里头赫然是整把捆扎整齐的白色羽毛与两块怪异漆黑的角。


那羽毛极其细腻,光泽柔和,边缘闪烁着象征神性的金色,即使凯莉见多了名贵珠宝,此刻也不由得被那火彩吸住了心神,伸出手去抚摸。安迷修也盯着那些羽毛,神情几乎是恍惚的,但那样迷茫的模样也仅仅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我去拿个盆来,凯莉小姐,很快这件事就能彻底解决了。”


她哦了一声,坐在沙发上等,眼神时不时地瞟一眼一旁没事人一样的雷狮,对方被她看得不耐烦了,扬起下巴冷冷瞪着她。


“你想问什么就问。”


“……”


如此坦白,反而让她为难该从哪里起头了,此时安迷修又正好将水端了过来,她就势转身对着他,将手浸进花香四溢的液体里。对方小心翼翼地将一块黑角的边缘敲了下来,在手心里捏得粉碎,洒进液体里时冒出滋滋的声响。


“说起来,角是哪里来的啊,不是说很难得吗?你杀过恶魔?”


“这个嘛……”安迷修局促地笑了笑,“这是我的角。”


凯莉差点打翻了那盆药水。


“怎么回事?”


“出了些意外,这家伙把角不小心弄坏了,就是这样。”雷狮翘着腿坐在那边补充,指了指那捆羽毛,“至于那个,那是他个人的收藏癖,都是四处捡来的。”


“什么收藏癖,别说得这么奇怪。天使的羽毛这么珍贵的东西,放在凡人身边可是能当作护身符的,我收集了一百来年才捡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这突如其来的停顿使得凯莉疑惑地抬头去看,那张脸上神色僵硬,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不该说的事情。那边的雷狮冷哼一声,谁也没有再说话。


奇怪的沉默在客厅里蔓延,最后安迷修咳了一声,说起了那颗心脏的事,它现在被关在咸菜罐子里很安分,只因为害怕被挤进更狭隘的调料盒里去。雷狮兴趣缺缺,帮忙把羽毛烧成灰就忙自己的去了,说等会儿还有人要见,晚上可能不回来吃饭。


当然一部分原因也是不想吃可能会被那颗心脏糟蹋过的盐。凯莉在对方出门前鬼迷心窍一般叫住他,眼睛转了转,换上一副撒娇的口吻。


“你要做什么,要是没什么危险的话,能不能带本小姐一起去呀?待在公寓里好无聊的。”


雷狮看着她,嘴角弯成在憋笑的弧度。


“就这么担心我翻脸对安迷修不利?你才认识他几天啊。”


她皮笑肉不笑地嗯了一声,有点不爽,还有点隐约的畏惧,雷狮一向给人这种感觉——对方耸了耸肩说无所谓,只是拿资料,想跟过来就跟吧。


这次雷狮是用飞的,她像块腊肉一般被挂在对方胳膊上晃荡,一路上差点吐出来,落地时还摔了一跤,整个人灰头土脸。相比之下,恶魔大人显得从容不迫,翅膀抖了抖收在背后,姿态自然,简直叫人咬牙切齿。面前是一块空旷的草地,弥漫着阴湿的雾气,连呼吸都叫人不快。逐渐地,她听到歌声从远处传来,伴着铃铛清脆的响动,那歌极其婉转哀怨,然而唱着的居然是个男音。


一个穿着黑袍的男人。这人出现得悄无声息,眨眼间就已到了她身前。衣服是黑的,然而头发是白的,后头拖着一条巨大的蓬松毛尾,头顶上尖尖的耳朵极有辨识度——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狐妖吧。对方向他与雷狮两人欠了欠身,“雷狮大人,您要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是?”凯莉指了指那人。


“在下鬼狐天冲,这片平原的主人,平时在雷狮大人指示下工作。”


“噢,土地公公。”


男人的脸色霎时有些不太好看,但终究是忍住了,伸出手来示意他们向前走。雷狮跟着他的方向往里走,平原的景色便突然消失了,一道朱门凭空立在眼前,自己缓缓敞开。凯莉向里张望,看见四合院一样结构的房屋与长满了说不出名字的植株的庭院。身旁的男人笑了一下:“想不到你倒是还挺有兴致的,很闲?”


“这些平日里都是在下的助手莱娜小姐帮忙打理的,我很少插手。”对方避重就轻,“您要的书都在左边房间里,可以看看是不是您说的那些,没有缺漏了之后我就派人送到您的住处。”


“书?”凯莉推开门率先踏入,地上堆满了陈旧的书本,阴风吹入室内扬起一阵粉尘,她掩着鼻子呛了几下,雷狮已经随手拿起一本来翻看了。她好奇地凑过去,纸上的字体都是些不知来自哪国的奇异符号,只有插图能勉强辨认出内容。那是一只长着两颗头的奇异生物,浑身覆盖漆黑的毛发,背后生出巨大的黑色骨翼,正伏在山崖上嚎叫。


“这是什么生物?”


“恶魔啊,人类画的。”雷狮嫌恶地看了那张画一眼,不以为然,“关于我们的传说实在太多了,大部分是你们编出来的,连长相也是,不同的作者居然写得还都不一样。为什么不相信主流判断,乖乖沿用蝙蝠翅膀和黑色盘角,非要瞎掰?”


“这你别问我,本小姐怎么知道。”


“我看你样子也肯定不知道。”他翻了两页把书丢到一边,又拿起另一本,“大概是闲的,精神世界空虚寂寞冷,长夜唯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作伴。”


“那你还看这些?专门叫你手下来收集,你也一样是闲得慌。”


“这是我的工作。”对方的语气变得更加不善,“我们也得掌握人间的动向,稍有不慎便会落下潮流,你以为谁想看这些东西?”


“那怎么尽是些关于恶魔的故事书,想掌握人间动向,你应该去买时代周刊之类的。”凯莉拎起另一本,这本里的恶魔有着弹簧一样弯弯细细的腿,举着三叉戟,被天使一箭射穿在地。


“闭嘴,是你要跟过来的。”


凯莉觉得自讨没趣,干脆放下书,站起来去这异界的庭院里四处逛逛。鬼狐天冲坐在庭院中一棵树下纳凉,桌案上摆着茶与糕点,她走过去刚想拿一块,就被人按住了手。


“凯莉小姐,难道没有听说过,鬼界的东西人吃了,就再也走不出去了吗?”


“你倒是油嘴滑舌。”她脸色变了变,只好作罢,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了,“你是土地公公,那你活了多长时间了?”


“我是东方的妖怪,自然活得比较久。”对方喝了一口茶,“大约已有三百年了吧。”


“那岂不是比雷狮的年龄大得多?为什么还要在他手下工作,很有升职前景吗?”


“天资不足,年岁活得再久,也不过是无名小妖。”鬼狐天冲的声音仍然恭敬,却掺杂了些不易察觉的阴冷,“三百年光阴,也就是多听了一些故事而已。”


故事,听到这话,凯莉的眼睛亮了亮。


“哎,既然你见识广,那我正好问问你,你知道安迷修这个名字吗?”


“……当然,他是雷狮大人的配偶。”对方点了点头,但似乎不怎么愿意多说。


“上次我们见了个医生,那个医生说……说安迷修的身体状况不好,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转念一想,还是隐去了安莉洁说那个恶魔已经时日无多的事实。直觉告诉她,鬼狐天冲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


这回答仍然是轻飘飘的虚话,拳头打在棉花上没有半点气力,凯莉感到不耐烦了。


“你不是说你多听了故事吗?你应该知道以前安迷修身上发生过什么,不如讲给我听。”她指了指自己,“反正我也只是个没法翻起风浪的凡人,就是好奇而已。”


“正是因为你是个凡人,所以你才不该感到好奇。”


鬼狐天冲斜斜瞥她一眼,嘴角温柔地弯出笑容,但她只觉得做作。


“不说就算了,本小姐也只是突然有兴致,没想到你还要故弄玄虚。”


“这不是故弄玄虚。我只是个做事的,雷狮大人的魔力笼罩着这庭院,在背后乱说岂不是给自己惹火上身?凯莉小姐若是真如此想听点我们异界的奇闻,那在下便给你讲个别的故事赔罪就是了。”


“好啊,你讲吧,正无聊呢。”


她打了个呵欠,对面黑衫的男人却正坐起来。


“凯莉小姐,你知道乌鸦的羽毛为什么是黑的么?”


“呃……不知道?这种事本小姐怎么知道。”


“你们人界随便上网查查就有了。比如乌鸦本来很漂亮,但是某一天睡在火堆旁大意了被烧焦了,还有什么乌鸦本来很白,因为欺负了雪人所以被天神降下的黑雨给染色了,什么乌鸦爱财,在登上金山的路上被太阳烤焦了,如此种种,小学生作文题目嘛,很多的。”


“所以呢?”


“其中有一个故事是这么讲的,乌鸦天生长得不好看,只能躲在树林的阴影里独自生活。即使如此,乌鸦打心底里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那些五颜六色的好看鸟儿中的一员。于是它偷偷跟在那些鸟后面,捡起它们废弃不要的彩色羽毛,装饰在了自己的身上。”


“要把羽毛挂在身体上,那可是很痛的,它扒光了身上几乎所有的羽毛,只留下最底下的一层乌黑颜色的,然后把彩色的羽毛一根根插在自己的肉里。”


“那不是很疼?”没什么听下去的欲望,一个寓言童话罢了,也不是没听过的。


“当然疼,可它就是想要变成那些鸟,就是想要拥有不属于它的东西,就是想走在阳光下,谁又能说它想错了呢?”鬼狐天冲说得很慢,“经过这一番折腾,那些彩色的鸟也发现了它的秘密,于是愤怒地撕咬它身上那些原本属于自己的羽毛,想叫它变回原样。”


“追求那些不该得到的东西,下场就会如此悲惨。”她评价道,然而心里逐渐感到异样,鬼狐天冲看着她的神情十分凝重,根本不像是在讲一个毫不相关的童话故事,“所以它又变回了普通的乌鸦咯?”


“怎么可能变回原样呢?乌鸦已经把原本的羽毛都扒光了,声音也在挣扎中叫哑了呀。”


鬼狐天冲又对着她笑了一下,这一次却有些怆然。


“他已经一无所有,只能顶着这一身漆黑的连原来都还不如的羽毛,忍着满身新羽毛扎的血窟窿疼痛,重新躲回它的阴影里去了。”


几乎没有怎么听见鬼狐天冲的话,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安迷修将那个木盒递到她眼前的模样。这是我的角,对方对她笑笑,然后帮她将那一小块捏成粉末洒进盆里。


“按道理讲,这故事到这儿已经够惨了,教育意义也很足够,落下句号顺理成章,这毕竟只是个虚构的故事。可要是发生在现实里呢?虽然遍体鳞伤却还活着,乌鸦还没有死啊,既然没有死,那故事也就不得不继续,生活也不得不继续下去了。”


又喝一口,坐在对面捧着茶杯的男人话锋一转。


“然而乌鸦却死不悔改,更何况现在有人陪他疯。他也不是不知道用竹篮打水必定一场空,不过是执拗装傻自我毁坏,撞了南墙拆南墙继续向前,不回头罢了。”


木盒里除了那一对角,还有一小捆天使的羽毛。那样绚烂的颜色,足以使任何与之相比的东西黯然失色,使人飞蛾扑火一样发疯地追求,哪怕被其焰华灼伤也在所不惜。她回想起安迷修恍惚的神色与雷狮别有深意的目光,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那会让人感到温暖的颜色,现在想到只叫人遍体生寒。


鬼狐天冲喝完了杯里的茶,目送着凯莉沉默着起身离开了。


“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他喃喃自语。


在那间堆满书籍的房子里,雷狮仍然坐在地上,将每一本都摊开来翻看一番。凯莉站在门口,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她本不是这么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的性子,平日里要说什么就直接说了,此刻却难得陷入短暂失语。她知道雷狮一定比她更清楚那是怎么回事,陪那人度过长久岁月的人是他不是她,因此担心的话轮不着一个外人多嘴。她只是感到疑惑。


“鬼狐天冲那家伙,有时候还挺不知分寸的,改天把他调走算了。”


听到这话,她眯了眯眼睛,雷狮没有回头,仍然在翻阅各式写满了鬼画符的书籍,动作漫不经心。正如方才的黑衫狐妖所说,对方对于在这庭院中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如果你真的不想让我知道,刚才你就会出声打断了。”凯莉不想跟人绕弯子,“不准备再把话跟我讲得明白些吗?”


“安迷修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她沉下声音,直直凝视着雷狮。


“还用问我?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那个傻逼地把性命当玩笑一样的恶魔——”


雷狮玩味地看了她一眼,笑容里逐渐浮现出一抹狠戾决绝的快意。


“他想要成为天使啊。”


“是的,我从未改变过想法。”


给眼前的杯里续上水,安迷修把它推向坐在茶几另一头的格瑞手边。对方今天穿着白衬衫与西裤就来了,显然刚从大学里给学生讲完课便赶来此处,此刻正紧皱着眉头打量他。他目光平静,释然地迎上对方评估意味的眼神,最终还是对面的人先松口——格瑞叹了口气。


“我问过嘉德罗斯了,只要你现在重新开始接受恶魔的生活方式,寿命就能延长,再让雷狮多给你找点补品,自己少在白天出门,一切都好办。虽然角是不可能重生了,翅膀过段时间或许还能重新使用,你也能轻松许多。”


“谢谢你们的好意,真的……但你也知道,我已经对师父的墓碑发过誓,再也不会摄入半点来自人类的灵魂。”安迷修也在叹气,他不太想进行今天这场谈话,足足躲了格瑞两个月,然而今天他在家里多睡了一会儿,对方便抓着破绽找上门了,“更何况我并不想重新接受恶魔的生活方式。我在努力帮助别人,我吃的是人类和天使的食物,我每天都会向上天祷告,只要坚持下去,或许有一天上面那位大人会明白——”


“他不会的,他听不到。”对方很直白,“即使听到了,他也一定对你的状况爱莫能助,嘉德罗斯说过,天使与恶魔的血统都是与生俱来且不可逆转的。”


“……但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接受。”他低下头,“既然我生来要接受成为恶魔的命运,那为什么不彻底一些?为什么我要成为被遗落在凡间让一位牧师捡到抚养的那一个?”


那是个和蔼的中年人,他至今记得百余年前的那一日,那人在树下将他惊讶地抱起,这里怎么会有个孩子?他的语气很柔和,也有些不易察觉的唏嘘,那你就是我的了,小家伙。他睁大了眼睛,对方胸前的十字架永远地留在了起初那一帧画面的中心。他在对方教导下逐渐长大,每日用教堂的圣水沐浴,神性压制了本能,竟让他以人类的身份长成了那个种族的青年模样。


只是在那之后的事情不如人意,师父年老离世,他也在那之后下定决心离开教堂去救济世人,却在十八岁生日那天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双翼。泡沫崩散四落,那是噩梦的开始。


“一想到如今我这模样,师父见了不知会有多么失望,我的心中就……他一定无法接受,我也无法接受,我绝不接受这样的安排。”


如今已接近两百岁了。他的容貌与那一日长出双翼时相比没有丝毫变化,在他颠沛流离四处逃亡遮掩的日子里,每当他看向镜子,那张年轻的脸便一遍遍提醒他自己非人的事实。他在忍耐中消磨了信心,在绝望中爆发最后拼死的挣扎,直至今日他也不曾后悔。


格瑞仍然蹙着眉,他知道对方一定很难理解,人类的性命如此脆弱,转瞬间便在世间零落,他却始终抗拒着在他们看来可遇不可求的长生,愚蠢至极。


“你还是考虑一下吧,无论对谁而言,活下去都意味着太多事了。”


“意味着我要忍受痛苦。”他轻声回答,格瑞不为所动。


“那雷狮呢?他也是痛苦的一部分吗,你要用慢性自杀来报复他?”


凝视着桌上的茶壶,安迷修嘴唇翕动了一下。


“他只是一时找乐子,我们之间本就没有血海深仇,谈不上报复。”


“没有仇,那其他的呢?”


这次安迷修选择闭口不答,他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洒落在街道里,将沿街树丛的色泽映得鲜艳发亮。上天从不吝惜赐予这片土地的阳光,只是也从来没有照耀在他的身上。他所渴求的东西似乎永远与他只一墙之隔,而墙的这边,他几乎一无所有,只有一双无比熟悉的紫色眼睛,在这连绵稠郁的阴影之中,还永远不知疲倦地在打量他。


他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去把窗户关上了。




脚下尽是湿黏的泥土,灌木丛使得每一步移动都困难重重,他喘着粗气,想要追上前面披着斗篷缓缓在雨中行走的人,那人转过来回望他一眼,又转回身去继续向前。他清楚地看见那个挂在对方胸前甩动的十字银饰,失声大叫起来。


“我就快成功了!再给我一些时间……再给我一点就够了!”


对方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前行着,步子不徐不缓,身影却永远都如此遥不可及。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没有做过愧对您教导的事,也从未忘记您对我的悉心嘱咐,两百年来一刻也没有!再给我,再给我一点时间……”


“师父!你回头看看我啊!我已经……我——”


中年人闻言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恍惚地跟上前去,伸手抓住那片斗篷,紧紧地抱住对方。师父的大手在他的头顶拍了拍,似乎还想亲昵地拍拍他的后背,但终究收回了身侧。


“不必勉强了。”那人神色柔和,与记忆如出一辙,只是眉眼间难掩失望与忧虑,“如果这是天意……就不必了,活下去吧,我的孩子。”


“不,不!”看着那样的神情,安迷修浑身一僵,嘶吼道,“很快……我不会放弃的,不要用那样的表情看我,师父,我不会屈服的!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一定不会!”


师父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温柔而惋惜的眼神看他,他咬牙,在对方身前单膝跪下。


“我发誓,我将善待弱者,我将勇敢地对抗强暴,我将抗击一切错误,我将为手无寸铁的人而战斗,我将帮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我将不伤害任何妇人,我将帮助我的兄弟,我将真诚地对待我的朋友,我将对所爱至死不渝!”


“我绝不,绝不接受这样的……”


雷狮倚靠在卧室门框处,没有开灯,静静凝视着躺在床上紧握着拳头,身体僵硬蜷缩的安迷修。半晌,他悄无声息地走近去,用拇指揩掉对方眼角尚未彻底溢出的水迹,又伸到唇边舔了舔。一股轻微的不适从舌尖窜开,他知道那是恶魔先天的不兼容性在作祟,只是安迷修的力量太过孱弱,这痛感已经几乎察觉不到了。


眯了眯眼睛,他将对方绷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来,抓着手腕安置在枕边,然后转出门外去洗手间刷牙洗脸。


然而出来时凯莉站在一旁等他,他嗤笑一声,“你们女孩子大半夜不睡觉?”


“不困,不睡。”


“好吧大小姐,你又想问什么?我很闲,我闲得慌总可以了吧。”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女孩不吃他冷嘲热讽那一套,“你希望安迷修能成为天使吗?”


“格瑞那家伙也是这么问我的,噢,一个我跟安迷修出去解决工作时偶然认识的人类,挺有本事的,把没人能治的大天使给绑在手心里了。”对方若有所思,“我那时说,这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他一下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你怎么样?”


“我不懂。”凯莉厌烦地挥了挥手,“想法与实际是两回事,但对那个满嘴仁义道德的恶魔而言,两者肯定同样重要,不然我也不会好奇了。”


“那这样告诉你吧。我与安迷修第一次见面是在十年前,那时他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还被闻讯而来的天使教训了一顿,翼上全是自己用天使羽毛扎进去又被那些家伙拔出来弄的血窟窿,凄惨得像只被什么人一时兴起抓去凌虐了的流浪动物。”他缓缓说道,“你要问我希不希望这傻逼最后跟那些伪善的家伙成为同类,答案可想而知。”


“……他是怎么想到用羽毛扎翅膀试着变成天使的?”这想法实在太蠢,即使讲给孩子听都不够格。雷狮却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乐了好一会儿。


“是你们人类撰写的关于我们的传说。”


正当凯莉惊疑不定地看向他时,他收起笑容,冰冷与讥讽顷刻流露。


“他的师父是个向善的人类,没人给他传授异界生物应该知道的知识,后来他就自己去四处搜罗人类各国各地的传说,试着找到一条解决的法子。”雷狮嘴角勾得很刻薄,“于是就找到这么个狗屁偏方,差点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


“然而他后来还要与我争辩,说方法一定是有的,就藏在这世上某个角落,说什么也不相信。”


他看着她不敢置信的神情,满脸写着早有预料。


“他说只要能知道乌鸦为什么会这么黑,或许就能解出让乌鸦不要这么黑的方法,还说这在人类的逻辑里叫倒推,让我好好学学。”


“起初我觉得有意思,当作娱乐找了许多小说寓言著作来看,读了几千几万个恶魔为什么是恶魔天使为什么是天使的故事,读得我跟他吵起架来在这话题上一人一句接龙都能吵一整个月,耶稣的八种长相如数家珍,然后终于察觉了一个安迷修两百年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这一切都是他妈的在放屁。”


朝着安迷修卧室的方向瞥了一眼,他语气极淡地陈述着本该充斥怒气的话语。


“乌鸦就是黑的,没有为什么,就是黑的,不管写出多少故事,编造出多少引人潸然泪下的缘由,黑的就是黑的,这是唯一的,无法改变的,从更久远更古老的东西里就带出来的事实。”


“所以为什么说安迷修傻逼?自欺欺人的本事倒是一套一套地学得很好。”


凯莉听了这一番话已经浑身冰凉,雷狮却不甚在意地耸耸肩。


“那些故事千奇百怪却又千篇一律,我读了无数的故事,没有任何一本使恶魔得到了真正快乐的结局,所谓恶魔的幸福,原本就是个看似理想而珍贵的伪命题。”


“那你为什么还要待在安迷修身边?你不是……早就看出这——”


“乌鸦是黑得毫无原因不讲道理,这没错。”


对方干脆摆摆手,示意自己要去工作,离开前对她诡秘地笑了笑。


“但是想变得五颜六色又有什么错呢?”




见到雷狮口中那个叫格瑞的男人是在两个星期后,安迷修在这段时间里不断陷入昏睡,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凯莉已经逗留了很久,期间回了自己家一趟,然后又跑到这小公寓里赖着。她并非有意搅他人清净,只是这恶魔不管怎么说都救了她一命,在对方危在旦夕时拍拍屁股走人,再薄情寡义的女人也不至于此。


又或者这只是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找的借口。她愤愤地削着苹果,这是雷狮给她安排的活计,保证安迷修一醒过来就给他塞到嘴边去。格瑞便是在其中一个夜晚来到这里,还带着另一个浑身耀发金光的矮个子男孩,她猜那就是雷狮所说的大天使。


“喂,虫子,别给他瞎喂东西,病重的恶魔吃苹果?也就你们肤浅的人类想得出。”


她嘴角抽了抽,“是他自己和雷狮这么要的,你们应该知道他很抗拒恶魔的习性。”


“别吵了嘉德罗斯,他还在睡。”格瑞示意他们音量低一些,“雷狮不在?”


“好像是回收灵魂去了,安迷修那份工作也在他身上,回来得会更晚一些。”她回答完又小声嘀咕起来,“我弄不懂这两个人了,都在折腾个什么劲啊?”


坐在床边的灰发男人沉思了片刻,“很复杂,雷狮与他之间的那些事实在不是旁人可以插手的,况且雷狮的身份非常特殊。”


这时候她倒是想起安莉洁的话来了,“雷狮又是什么身份?”


“他是——”嘉德罗斯刚打算回答,另一个声音唐突地打断了他,“闭嘴吧,大天使,别在这里聊这个,你是来讨伐我的?”


“他只是今天陪我来看人,私人来访,跟公事没关系。”格瑞出来打圆场,然而神情冰冷,“你也真能坐得住,安迷修再不进食,睡两个月再死跟现在就死有什么两样。”


“你大可以试试让他吃饭,把我弄死之后吧。”雷狮似乎连笑容都懒得挤出一丝来应付了,“他自己不接受,我有什么办法。”


“他现在几乎没有任何知觉。”格瑞步步紧逼,“将回收后的无机质灵魂碎片直接输送进去,他就算醒来也阻止不了,只要你不反对,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


“我反对。”他的神态甚至慵懒起来,打了个哈欠,竟然是要回房间补觉的样子,“别瞎折腾了,放着吧,之后我有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格瑞站起身,没有退让的意思,“你一直以来懈怠对他的治疗,从不劝他进食灵魂,有何居心我暂且不提,但我不能容忍安迷修因为这种理由死在这里。”


“那你说说应该怎么死。”雷狮呛他,“让他变成自己最不待见的样子,然后痛苦而死?”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眼看着两边要动起手,大天使挑了挑眉,往格瑞身旁站了一步,释放出气息来与雷狮的相互对抗。凯莉心里直叫苦,眼角余光瞥见安迷修动了动眼皮,立刻叫了出来:“他醒了!”


那边剑拔弩张的气氛烟消云散,格瑞转身看去,果然安迷修颤抖着眼皮睁开一条缝,迟钝地注视着他,“格瑞……?”


“是我。你快死了。”格瑞毫不留情。


“我知道。”他苦笑着,醒来时听见耳旁似乎有争吵声,雷狮也站在那里。想必是因为自己的问题,又跟格瑞有了摩擦吧,相互理解本来就很难。他很想摇摇头,然而浑身乏力,只想继续沉睡。


“我们要给你强行输入灵魂碎片了。”


他听见格瑞在他的耳旁说道,对方的神色在摇晃的视野中模糊成一片。


“……我拒绝。”


这是他来得及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其余的意识再一次沉进了漫漫黑海。他觉得自己是一块千斤重的石块,往下不断坠落,下坠下坠再下坠,这深渊没有底,失重的不安感始终包围着他,可他奇异地不感到慌张。这是一种终于回家的感觉,他感到这样的飘忽十分自然,仿佛一切本应如此。


“听到没有,他说不要。”所有人沉默了片刻,雷狮率先嗤笑。


格瑞却很平静,“听到了。”


然后是一声大喝:“安莉洁,启动它!”


凯莉只来得及睁大眼睛——随后一阵温柔的蓝色光芒包围了她,包围了这张床,包围了安迷修,她在空间中存在的体积感逐渐消逝,眨眼间又灌回了意识。


她察觉自己已经不在方才的卧室里了——这竟然是一次囊括了包括她、格瑞与安迷修和他的床在内的一次大型瞬间移动,此刻他们身处一间像是工厂毛坯房的屋子里,周围还堆放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材料,有的她在安莉洁的屋子里见过,有的却是第一次出现。


“凯莉,去把那些绿色的石柱子搬过来。”


“等等?这是发生了什么?我们怎么——”


“我们时间很紧迫,再不做就来不及了,嘉德罗斯只能拖住雷狮那家伙一会儿,我们必须在这段时间里将安迷修救回来。”


她听得迷茫,然而从格瑞的语气里听出了危机与紧急,安莉洁也以眼神示意她照做,于是也不好多问,开始将东西一样一样往安迷修的床边挪。那边安莉洁鼓捣着几根长线,将针扎进安迷修的手腕里,编蜘蛛网一般开始在材料之间做串联。格瑞将最大的罐子搬到床头,里面积压着莹白色的厚重液体,那颜色美得凯莉差点看呆了神。


“别盯着看,那是灵魂碎片,人类看久了,不好。”安莉洁将她的头认真用手捧着偏转过去,“把植物都拿给我,我要炼药了。”


她忿忿想着还有人敢使唤她,然而手上不敢怠慢,按安莉洁说的一一照做。


“在灵魂碎片进去之前,要先用这些东西做准备,他的身体太脆了。”


“为什么雷狮一定要拦着我们?他那样子,似乎是非常希望安迷修就这么死了一样。”她还是无法理解,“他们平时不是关系还不错么?鬼狐天冲还说他们是配偶。”


“雷狮的想法本来就很古怪,没人能懂。”格瑞淡淡回答道,他已经因为搬东西出了一身汗,“他跟安迷修的关系本就是很不正常的,只有安迷修一个人还天真地觉得他们真的是纯粹的利益交换吧。”


“如果不是纯粹的利益交换又会是什么。”


“等雷狮杀到这里来,你自己问他。”


她已经将药草都给安莉洁拿了过去,此时没什么事好做,只有紧盯着躺在床上的安迷修了。男人的骨架很修长,原本应该是健壮的身体,然而肤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她又想起雷狮那漫不经心不屑一顾的神情,不禁胃里抽搐起来。那不是个真心为对方在乎着的神情,至少在她的理解里不是。她又看向安迷修头顶小得可怜的犄角,折断后重新长好的模样实在滑稽,还有对方干枯的棕色发丝——床上躺着的分明是号称不老不死的恶魔,然而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写着他快死了。


同情心是什么她好些年不知道了,但此刻心里居然也生起一股情绪来,直刺得某个柔软的地方疼痛无比。


“还有多久?”格瑞在询问安莉洁。


“很快……再过一小会儿就好。”


话音未落,厂房四周的地面突如其来地剧烈晃动,风声大作尖啸,连屋内都能听到那凄厉的响声。最先站起来的是格瑞,他望着窗外,然而那儿一片平静,什么也没有。在这堪称惊吓的地动山摇后,房屋陷入了片刻的寂静,风止树不摇,连一片瓦掉在地上的声音也没有了。


他们一齐四下打量,却没有更多的事发生。


“……安莉洁,继续治疗——”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便被消失的屋顶打断了。一片闪着光的巨大黑刃将半个房子从顶摧毁了倒在一边,定睛看去才知道那是雷狮的翅膀。他从天而降,身上满是尘土与血污,双翼也折了一边,堪堪收在身后,但眼底的疯狂是实打实的要将所有人燃烧殆尽。他站在一片残墙上,打量了安迷修片刻,又盯着那些线看,古井无波毛骨悚然。


“把线解开。”


安莉洁与格瑞对视一眼,没有人动。雷狮见状,猛冲到几人面前,冷不防一个滑步便闪到了人背后,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只从凯莉身旁一瞬而逝,格瑞便被人扼着咽喉拖了起来,“我说,把线解开。你们想看他死吗。”


“你敢!”一阵金光,是嘉德罗斯自夜空中张开双翼滑翔俯冲下来,尽管来得比雷狮迟,样子却没有雷狮狼狈,只是双翼的金羽凌乱了些,“你这堕天的渣滓敢碰格瑞一根汗毛,我就当场要了你小情人的命!”


堕天?凯莉猛地回头看向雷狮,方才因紧张过度没能察觉,雷狮的双翼竟是覆盖了厚实羽毛的羽翼!只是不同于金羽,那羽毛的颜色漆黑如墨,隐隐泛着诡异冰冷的光泽,形状与嘉德罗斯背后的双翼有八分形似。尽管有一半因受伤而不得不收敛起来,剩下那一半却锋利恐怖如斯,方才一斩便将半个房子平滑削去,她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没有异能,没有魔法,她不过是个小小凡人,怎么会因为一时的好奇心搅和到这种事里来了?她后怕得要死,连腿都快哆嗦了,一旁的安莉洁已经脸色苍白地靠墙坐下,他们都知道已经晚了。


“你以为我不敢?安迷修体内正是恶魔力量最弱的时候,你的天火对他克制效果近乎于无,方才安莉洁还给他做了加固准备,就是要烧死也得花点时间的。至于格瑞?我没猜错的话,你放了片本源之羽在他心口护着吧?”


雷狮笑意盈盈,嘴角恶质上扬愈演愈烈。


“对一般的魔物有震慑力倒是不假,你也不看看我是谁。这一股恶魔本源的力量冲进去,跟你的本源相撞爆炸,你试试能不能把这人类片刻烧得灰都不剩?”


嘉德罗斯的脸色苍白了半分,雷狮紧抓着格瑞,眼神瞥向安莉洁。”把线拆了,把人给我。“


安莉洁沉默着站起身,将方才一一布置的链接都拆分开,最后小心翼翼地取出插在安迷修手腕上的针。凯莉将人扶了起来,咬牙担着安迷修的重量朝雷狮挪了过去,一步一步,她先前只不过是看这嚣张的恶魔男人不顺眼,此刻却有些恨起来了。


对方伸出手,一把便将昏迷的安迷修揽进了怀里,另一手将格瑞推到嘉德罗斯那边。


格瑞被放开喉咙,咳嗽了好半天,但拒绝了嘉德罗斯的扶持。他站直身体,那边雷狮将安迷修背在背上,居然有意要直接走。


“我不明白你们这么固执有什么好处。”他声音嘶哑,“我以为你应该是最想救安迷修的那个。”


“那显然是你想错了。”雷狮哼了一声,安迷修回到他手上显然让他安心了不少,甚至开起了玩笑,“一日夫妻百日恩,就是上一天床算一天恩我跟他也关系匪浅,用不着你操心。”


“你要看着他死吗。”站在一旁,凯莉眯起了眼。


“我当然不会看着他死。”雷狮一字一句地说道。“别瞧不起堕天者,我也是有本源之羽的。”


说着,他向背后的羽翼摸索,抓住羽毛便揪下来,在指尖融成一团喂给安迷修吃了下去。格瑞与嘉德罗斯困惑地对视了一眼,“安迷修知道你的身份吗,使用你的本源,这是本人的意愿?”


“这些年我在他面前从来都以蝠翼现身。”意思是不知道,他不过自作主张。


安莉洁却摇头,“我还想说是什么好方法,没想到是滥用本源。这样的用法,一根能让他多活十年,可你又需要损耗多少年的寿命才能做出一根来呢?”


“那又怎么样,能让他活下去不就行了?”


“把本源之羽这样给他用,急剧损耗自己的生命力,过不了多久你也就玩完了,那时候安迷修怎么办?他一定也会跟你一起玩完的,那羽毛根本不够撑多久。”


“那就去抢。”雷狮哈哈大笑起来,“如果不够用了,我就去把当年事发时参与过的天使一个一个从天堂抓回来,把那些看了就叫人恶心的白鸡翅全都掰断,用他们的本源之羽给安迷修续命。如果安迷修有个三长两短,当年他们做了什么,我就叫他们加倍偿还!”


“你以为善良如他会愿意你这么做吗!不过是在满足自己扭曲的私欲,你就是见不得他好,一定要把他用这幅残缺不堪的身体锁在这座公寓里。”


格瑞咬牙,雷狮却咧开嘴,笑得更加愉悦。


“把自己困在那儿的人本来就是他自己,我只不过是坐享其成。”


“诡辩。”大天使皱着眉,“即使这样折腾,你以为你们能够苟活到第几个十年?最后总会在生命力的流失与来自上界的追捕中力量耗尽,然后一齐灰飞烟灭的。”


“一起活几十年还不够么,恶魔要活几千年,多没有意思。”雷狮嗤笑,“你看看你手里那个,那可也是个撑死了能活几十年的人类,有空来操心我的事,不如自己回去想想办法。”


嘉德罗斯的脸色这下彻底铁青。


“不管你如何固执,显然是给安迷修灌饭吃比较一劳永逸。”凯莉一针见血,“现在他人不是人,恶魔不像恶魔,更不可能做天使,你又非要用自己的命根子来秀一把深情,不是吃饱了撑的是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雷狮颠了颠身上往下滑的人,转身迈开步子,众人再也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有声音从他的方向传来,“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他一个碗刷,如你们所知,只要他不死亡转生,肯定没法成为天使,而只要我不死,我也决不允许他变回完整的恶魔回到地界。”


他顿了一下,再一次大笑起来。


“他要怀着他那愚蠢的成为天使的愿望,永远留在我的身边,留在这上不上下不下的真实人间,哪儿也别想去!”


望着那在漫天星汉下决然离开的背影,凯莉再也忍不住了,她向前跑了几步,然而雷狮走得很快,转眼就与她拉开了距离。


“你们会死的!”她盯着那因折了半边羽翼而摇摇晃晃,几乎融入茫茫夜色之中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大喊,“安迷修会死,你会死,这样下去你们都会死的!”




雷狮那天是趁着警备宽松逃下来的。


不知道天界出了什么新闻,所有人都去搜寻个恶魔还是什么,他没太听清楚,只知道这是个绝佳机会,于是随便编了个理由离开皇宫,直直往人间里去了。一路上他将用于伪装的白羽都褪了下来——那是他的表弟卡米尔借给他的——直到那对尽是黑羽的双翼裸露在外。金发白羽,这才是天使应有的模样,若是被皇宫里其他人知道这事,以后千千万年他都将被囚禁在皇家的水牢之中,堕天是权力斗争最好的牺牲理由,他只有逃走。


一路上没有遇到阻拦,他顺利地见到了地面。许久没有来到人间,他忍不住施了隐形的术法,然后低空盘旋鸟瞰这座城市。人类的钢铁石块建筑一座又一座自矮房中突起,谦卑的平顶建筑不再是主流,每一座高塔都长针一般直冲云端,这奇异景观与一百多年前已经大不相同。他饶有兴趣地观赏着,飞越摩天大厦与购物广场,直到他不知不觉落在一处城市公园里的小山上。


溪水清澈,他沿着一路走下去,只打算暂作歇息——然而树下斑驳的黑色血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气味一闻便知道是恶魔。联想到今天早些的新闻,他更感兴趣了,一路追着点滴的血迹,越往前血迹越凌乱,血的主人的遭遇也愈发清晰。他最后行到一棵参天的大树下,不出所料,那里躺着他追踪已久的猎物。


其实那已经不应当被称为猎物了,那只是一具残骸,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不成人形。然而残骸动了一下,于是雷狮知道他还活着。无数黑色的血迹涂满了树的根部,剧毒的血液冒着泡腐蚀树皮,而恶魔泡在这样一滩脏污的血之中,只剩最后一口气。他尝试抓着翅膀把人扶起来,然而那翅膀却根本没有连着身体,居然已经被什么东西撕脱下来,在对方背部留下可怖的血肉裂痕。


他打量着那翅膀,上面还插着几根残余的天使羽毛,他终于想起了那口口相传的新鲜事的内容——一个痴心妄想要成为天使的恶魔,收集了许多天使掉落的羽毛,然后插到自己身上去了!这实在太过奇怪,也太令人不可置信了,多么愚笨的恶魔才会想出这种蠢招?雷狮冷笑一声,准备转身就走,然而背后微弱沙哑的声音使他停住了脚步。那恶魔抬起头来,眼神迷茫,见到他却又精神了些。他努力抬起头,说:啊,你是谁,一个终于心生怜悯,决定下来接我去天上的天使么,你的翅膀怎么会这样黑?


那一瞬间,他觉得可笑极了,一个自天上逃下来的落魄皇子,居然要被个痴傻的恶魔指望着带他回天上去,还会有比这更作弄人的天意么。这个恶魔没有等来任何善意的帮助,唯一因为好笑而驻足的不过是个什么也无能为力的天涯沦落人,若要说这是谁的错,想必也就是某个在天上坐得安稳的老头了。这话他不能说,然后他蹲下身去,将那翅膀捡起来在恶魔眼前挥了挥。


“我给你装上?”


那恶魔流露出一丝困惑,转瞬间便成了厌恶:“我不要它。”


“你是真的疯了吧,连自己的翅膀都不要了。”


“我不要它!”


那恶魔的喉咙里咕噜作响,咳出两口血,然后发出了一阵悲愤至极的哀鸣嘶吼,凄厉无比,几乎把他吓着了,这才知道这恶魔是真的要丢弃这翅膀,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你为什么不要翅膀了?


他迷惑不解,恶魔趴在地上喘息了一阵才缓过来,它没有办法变成天使的翅膀,那就不要它了。这声音又是极为淡然的,与恶魔此刻险急的处境恰恰相反,他对雷狮露出个释然的笑容,已然是因折磨导致的神智恍惚认知错乱。


“……真是奇怪,你想成为天使吗?”


“想。”


说到这个,恶魔没有半点犹豫。


“非常想,我一定会成为天使。”


为什么还能如此笃信?他眯起眼睛去看,沾着血的恶魔脸上的神情疼痛而坚定,几乎透露出一丝对待自我的冷酷来。那是一双能为所信仰之物奋不顾身毁灭一切的眼睛,闪烁着幽幽的混蒙绿光,即使在浓郁的漆黑血腥中也仍然在不管不顾地发亮。天使,那不过是他着急抛弃的身份,眼前这人却连命都不要了地向上赶着要,这太奇怪了。渴望下界自由的人要被天生的羽翼绑缚住,而一个一心向往天堂的人却要被困在地上。


他心中浮起那种好笑怪异的讽刺感,打量着眼前的恶魔,脑子里想到一个至少会让他这几百年都不会太无聊的主意。


我们做个交易吧。他说。这对翅膀我收下了,正好要个掩人耳目的伪装,恶魔身份借我一用。


白送你都可以。那恶魔几乎说不出话了,牙关每吐出一个词都要发抖,雷狮叹息着将人抱起来,血染到自己金发上也不嫌弃,用近于怜惜的动作揩去了那张脸上的血污。对方紧闭着眼睛,剑眉很粗,面部轮廓柔和但不显软弱,他看了片刻,伸手从自己背后的羽毛里摸索一阵,拔出一根闪着异光的黑羽。指尖搓动几下,黑羽化成一颗液态的小球,被他送进对方嘴里。


恶魔猛地睁大了眼睛,里面居然多了些清明,只是刹那回光返照后又彻底陷入寂静,他在雷狮的膝上睡着了。


作为交换。雷狮缓缓对着已经什么也听不见的人说道。为什么想要成为天使,你得给我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无论花上多长时间……反正我们还会活得很久。


话音刚落,他的原本灿烂的金色发丝迅速由顶至末被染成了墨黑,雷狮身上最后一丝与天使有关的特质泯灭殆尽。他将那翅膀用魔力包裹住,镶嵌在了自己背上,然后背起那个恶魔,一步一步走下山去,决定在人间寻一处安全的居所来住了。对方在他的背上摇摇晃晃,全然失去了直觉。




那背着安迷修的人遥遥转过身,凯莉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猜想那里一定挂着雷狮惯常的笑意:略微讥讽的,冷酷而不屑一顾的笑容,和那总是饱含深意的目光,直直向她刺来,狂风呼啸时速八百里。她在突如其来的晚风中颤栗着身体,她很清楚,或许今天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两个人了。


“回去吧,凯莉。”


那人站在夜的边缘,对她漫不经心地说道。


“足够了。”


她后退了两步,察觉自己眼眶泛酸,恶狠狠地眨了眨眼。身后的安莉洁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握住她的手。下一个瞬间,她回到了安莉洁的诊所当中,格瑞和嘉德罗斯也在那里。该死的瞬间移动,她想骂人,但是却又发现没什么好说。一切都早就命中注定一般,那个背影终于成为她这段奇幻经历的句点,她对所有的事都无能无力。




他梦到纷纷扬扬的大雪,晶莹的白花凝结在玻璃窗上,这是一个普通的修道院的冬日,他坐在铺满干草的阁楼里看书,读到关于天使与恶魔的战争故事。他有一匹小马,还有一个疼爱他的师父。那时所有的事看起来都如此明了,他对未来没有一丝一毫的迷茫。安迷修一直以为他知道自己会走向何方,直到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摧毁冰层,滔天骇浪。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想,不过是多花一些时间的事罢了,或多或少,或快或慢,他都在一点点靠近那个隐蔽在痛苦磨难之后的目标,不曾动摇半分。还要多久才能抵达彼岸,这样的问题没有丝毫意义,于他而言,仅仅旅程便已是一次叫人心生宽慰的修行。


在恍惚之中,时间与影像在他的眼前流逝,他回忆起自己因擅自想要成为天使而被天界来的士兵惩罚的事来。在满是血与疼痛的回忆里,还有一抹金色的光,一对漆黑的羽翼,和一只抚上他脸颊的滚烫的手。他在极痛与昏眩中努力凝望对方的面容,但淌进眼眶的血液模糊了所有的细节,他只知道那是真正的天使——一个来接他的人。


可在那之后,醒来时他只见到一个黑发紫眼的恶魔,说自己随手把他捡了回来。对方说并没有见到什么天使,那棵树下始终只有他一个,他怅然若失,那时没再说什么,心想或许再也见不到了,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那只是自己过于热切而产生的幻觉。回忆至此,他缓缓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意识尚不是十分清晰,只知道有人背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


“雷狮?”


他喃喃出声,背着他的人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向前。


“醒了?能自己走吗。”


“……好像不太行…………”


安迷修的手脚仍然是虚软无力的,但他能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使在四肢上的力气不再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动静,脚趾与手指在机械地抽动,即使他仍不能很好地控制它们,但很显然,情况已经比躺在床上时好了许多。


他沉默了片刻,“格瑞给我输入灵魂碎片了吗?”


“没有。”


雷狮言简意赅,他松了口气,但觉得十分奇怪。在昏迷时他曾听见许多人的声音,大喊的,沉痛的,不可理喻的,为他而担忧的,但具体的词句已经从脑海的印象中消逝。他曾奋力睁开眼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却只能瞧见屋顶,与在那之上一闪而过的黑色羽翼。那强大的力量摧枯拉朽,仿佛那房子不过是几块脆饼干。他分不清眼前景象是梦是真,只知道天使从天而降,将困着他的牢笼生生斩断。


“我梦见了……奇怪的事情。”


“什么?”


“树下的天使……我梦见他再一次从天而降,又救了我一次……”


“你睡得太久了,脑子都不清醒了,哪里有什么树下天使,你说的是嘉德罗斯?”


“不是,黑色的羽翼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认错。”他轻微地晃了晃头,“是梦吗……如果不是梦,他为什么不是来带我离开的?”


“……是梦,你闭上嘴再歇会儿,别神神叨叨的。”


“……”


安迷修伏在对方肩上,再一次闭上了眼睛。他感到身下压着的触感与平时不太一样,蝠翼又硬又冰冷,被雷狮背着的时候总会硌得胸口疼,但此刻他只觉得柔软而温暖,让他想要再睡一觉。


“我们现在这是……去哪儿?”


“还用问,回家睡觉啊,都快早上了,你不要你的精致作息了?”


“啊……也对,回家睡觉吧。”


尽管这么说着,天空边缘已泛起鱼肚的斑白,他们已经走回城市的街道上,雷狮不停向前走着,不一会儿远处便耀发初升太阳的金光,包裹着钢铁森林的轮廓,这不近人情的城市居然显得柔软可爱起来,雷狮的发丝被阳光融化了一般,也变成了金灿灿的颜色。安迷修在他背上呆呆地凝视着,几乎痴迷了。


“我真的……”


“我真的好想成为天使啊。”


他自言自语道,雷狮又将他向上颠了颠。


“哦。然后呢?”


“……我没想那么多,也许会去救更多的人吧。”


“也要来救赎我吗?”


“也许会的吧。”


安迷修说着说着,又半梦半醒地睡着了,雷狮沉默了好一会儿。


“……别想了。”


他最后说道。


两个恶魔,两个天使,半个翅膀,加在一起便是全部——他背着安迷修沉重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fin-


FT

终于写完了!!

今天因为肠胃炎+发烧折腾了一整天,挂水挂得怀疑人生,晚上才跟弗老师进行亲密交流,我是个废响了。

总之是开开心心HE了!两个人在一起了!一起走下去了!背靠背直面没有容身之所的世界了!我觉得很圆满!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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